我给父亲写年谱

发布时间:2016-11-10 17:26来源:

年谱大多是研究者写给名人的。今年整个夏天,在岚河畔家中的书房里,我却为一个普通的人整理编纂了本年谱,这便是我的父亲。

父亲名杜均安,又名杜一平,汉中南郑县安坎乡泉西村人,生于一九三零年,一九五四年毕业于汉中农业学校畜牧兽医专业,同年分配至安康地区兽医站,年底调岚皋县农牧局畜牧兽医站,一九六零年打成“中右”开除公职,一九七九年平反恢复工作,一九九二年退休,一九九八年去世。命运多劫,一生坎坷。

水有源头树有根。杜氏从何而来?这是年谱首先要写到的。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专程回了趟南郑老家寻找家谱。四天的实地探访,得知杜家湾、杜家庄房祠堂原均有谱,毁于“文革”。 走访得知,杜氏原住湖北省孝感,明末清初移民陕西省南郑县安坎乡杜家湾。杜家湾杜氏后向周边扩居,先后迁马槽、西沟坝、老鹳沟、濂水镇雅河村杜家庄房、小南海镇水桶坝。在濂水镇雅河村杜家庄房遗留有杜氏先祖杜恭墓并杜氏祠堂。祠堂大门有乾隆二十六年牌匾一块,内容为“葛天遗老”,大门对联为“耕读两途教子常光前代,忠厚二字传家永裕后昆”。祠堂内侧墙壁嵌有一石碑,碑文记载杜氏迁徙情况,并记载杜氏三兄弟从湖北孝感外迁时将一铁锅破为三块以做以后归宗相认标识。另两兄弟分迁陕西省白水县和四川省南江县。现几处杜氏后裔鲜有走动,字派不一。

杜家湾村一九三三年曾是中共地下党陕南特委机关所在地,由当地游击大队整编而成的南郑县红军独立团骨干成员,多为杜家湾人。红四方面军撤离陕南时,独立团大部分人员随之长征,其余人员加入了巴山游击队,谱写了光辉的篇章,涌现出了无数的英烈,成为了陕南的知名革命根据地。《南郑县志》人物传中好几位英烈,都是我们杜家谪亲的先辈呢。

父亲的父亲名杜英春,是位本份的农民,一九四一年父亲十一岁时被国民党拉了壮丁,再无了讯息。父亲为奶奶岳丽鞠大,奶奶削瘦,小足,初识字,不喜食玉米,嗜酒,人聪慧,口齿伶俐,善女红,随手可绣花朵,我们这辈的名字均为她起。一九七九年她去世时八十一岁。

记得作家贾平凹《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光芒》中有段文字:“我曾经问过许多人,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回答是必然的。知道你奶奶的名字吗?一半人点头。知道你老奶奶的名字吗?几乎无人肯定。我就想,真可怜,人过四代,就不清楚根在何处,世上多少夫妇为续香火费了天大周折,实际上是毫无意义!”我也是这可怜人中的一员,三代以上,我知道爷爷父亲的名字叫杜全德,杜全德父亲名杜风明,再往上便不知道了。父亲的奶奶是谁?父亲的老奶奶是谁?则永远无从知晓了。

父亲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夏天,到大道河乡红星社下乡,常到时任社妇联主任陈帮喜之家谝工作、吃饭,便与陈帮喜家长女后来成为了我母亲的廖超凤相识了。父母自由恋爱,一九五七年“国庆节”举办了简朴的婚礼。十月一日上午父母亲在县城十字口下侧照相馆照了合影照,照片上父亲英俊朗逸,母亲青春美丽,照片左上方文字注释为“岚皋留念,57国庆”。半个世纪后的二零零七年,岚皋本土作家黄开林在他编著的《岚皋老照片——流年顾影》一书选载了这张照片,配文为“杜均安、廖超凤在新中国成立八周年时专门合影留念,在展示青春风采的同时,也流露出澎湃的爱国热情。”照片上的文字透出的是爱国,而看不出有结婚留念的意思,这都是当时年轻人普遍的家国情怀。当晚父母亲在父亲现城关镇大皂角树下原县畜牧兽医站临街一小间平房宿舍里以一斤水果糖、两包黄金叶烟和几杯茶水招待了父母亲的亲友,这是当时婚礼常规的待客标准。谈至结婚日的事,身体硬朗,今年近八十的母亲记忆犹新,她能说起好几位来现场祝贺亲友的名字,还说父亲专为结婚日写过一首小诗呢。

父亲首次进岚皋时还没有公路,他是身背行李步行两天从安康到岚皋的。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七日,父亲在一本笔记本里以“首次飞驰安岚路”为题,记叙由岚皋到安康乘坐县交通局小卡斯车沿途所见景物之事。笔端洋溢着对第二故乡岚皋发生的这一开天辟地变化的殷殷之情。

一九六九年六月七日,父亲下乡到大道乡月池台村,当他看到满山牛羊又进一步了解得知月池大队集体放牧480多只山羊和40多头黄牛的事,欣喜地在一本笔记本上写下一首诗:

牛羊遍布月池台

汉江两岸好风光,青山起伏像波浪;

茫茫遍野是牧场,风吹草低见牛羊。

幸福美好的生活毁于一个偶然。一九六零年九月四日晚,父经时由安岚合县后的安康县农牧局安排,在安康“八一”水库工地青峰工段组织民工防汛抢险时,时出紧急,未来得及经小队队长同意,带人直接找到保管人员秤了一斤桐油交给当晚守险人员照明用,事后被人诬陷为明目张胆地偷盗桐油,还把库存桐油十八斤的损耗都算到了父亲身上。为此,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十三日,父亲被安康县人民委员会文件列为“中右”, 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父亲劳教半年回家后,先在建筑工地打工养家,再携家带口回南郑乡下祖屋当农民。二十年后的一九七九年五月五日,中共岚皋县委员会摘帽领导小组做出了关于杜均安同志“中右”问题复查改正和恢复公职的决定。在这份珍贵的文件里,我知道了事情的原由。

历史的烟云渐行渐远。为了弄清过去事情的准确性,在整理父亲年谱关键期时,感谢父亲档案管理部门,他们帮助我在山堆似的死亡干部档案里,找到了发黄的已故去十八年的父亲的档案,使我在相关记述时,有幸尽量做到了精确。

一九六九年六月三日,父亲填写城镇居民到农村安家落户登记表,要求回南郑县高台区安坎公社泉西大队原藉落户。同月十一日,岚皋县革命委员会下放分配领导小组审批同意,原审批意见为“同意回原藉农村,路费由迁出地区发给。每人发给安置费50元补助。”一九七零年春,全家迁回南郑老家。一辆敝棚解放牌汽车连人带家具、衣被、灶具送到了南郑县杜家湾马槽落户地。

“空腹有诗衣有结。”汉中农村的十年生活,贫寒而卑微,家中孩子多劳力少,父母一年的工分换不来全家的温饱,二、三月青黄不接时,常常刨挖自留地还未长大的洋芋充饥,有时还采摘田里的苕芽,攀撷树上的槐花掺入主粮填肚。家里经济拮据,一年难有一套新衣,六兄妹常常小的穿个长高了的破旧衣服。忧衣愁食中,父母历尽艰辛让我们兄妹都上了学。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天气格处的温暖,在北京城吹来的“拨乱反正”春风拂面下,父亲“中右”冤屈得到了平反,公职得到恢复。根据父亲所学专业,组织上安排父亲去了当时县上十分红火的县养鹿场,先任兽医,不久任了场长。新闻是最好的历史记录。在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二日县广播站播出稿档案里,有篇“县养鹿场一九八二年鹿茸产值创历史最高记录”的新闻稿, 新闻称养鹿场有鹿三十六只,第一道已取茸302.5两,价值12043.85元。第二道茸正在割取中,预计还能取茸30两。这篇新闻让二零一六年盛夏整理父亲史料的我,体会到三十四年前重获政治生命后的父亲,没有荒废专业,珍惜工作,爱岗敬责,尽心尽力,没有辜负组织的厚爱和信任。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刚刚恢复工作不久,一九七九年农历八月初六日,父之母岳丽因病医治无效辞世,终年八十一岁。我们全家返回岚皋县城后,奶奶岳丽说自己年龄大了不愿随迁,独居时大部分时间住在邻乡父亲的姐姐家。父亲、二叔携我由岚连夜返南,办理奶奶后事。奶奶初九安葬,葬马槽杜氏老坟。一九九三年三月四日父亲为奶奶岳丽立了墓碑,父亲让我写了碑文,他做了修改。

恢复工作后的最初几年,父亲写了很多古体诗,大部分随手用毛笔小楷创作在县药材公司单张空白记帐凭证背面,夹在手边的书页里。留至现在我能看到的有三十八首。留存下来最早的一首诗是一九五三年写的一首《忆汉中玉泉》,能看到的最晚的一首诗是一九八四年写的《安康去年涨大水》。

人畜医术同源。父亲学兽医亦学人医,和岚皋地方上的名医常有交集。在父亲一本医书里,夹着张曾留学日本的岚皋名医陈可庄寿诞时,父亲书赠给的一幅寿联底稿,起款为“赠岚皋名医陈可庄八十五岁寿辰”,内容为藏头联“可与松柏常竞秀,庄前桃李又成林”,落款时间为一九六五年。在看到这幅寿联底稿时,我专门查阅了《岚皋县志》人物志,县志载,陈可庄病逝于一九六五年八月,无生日、卒日详细记载,赠联时间再无法精确考证了。但有一点是精准的,那便是陈可庄人生中最后一个生日,父亲是到场的。

父亲的毛笔字极好,尤其是他的隶书小楷,不敢称家,也堪可称书法作品了。在农村,在单位,有需写标语、告示或毛笔字了,便常有父亲的身影。现在县药材公司院内墙壁上,还存有着父亲当年用红色油漆书写的温馨提示之语呢。在我的书橱里,珍爱着父亲写给我的两幅字,一则是苏轼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一则是岳飞的《满江红》。

在父亲留存下的一本枣红色笔记本里,大多记载的是工作上的事,弥足珍贵的还留下了他阅读过几部文学书籍后写的读后感,每篇均在数百字以上。记录在册的有《迎春花》《草原烽火》《桐柏英雄》《海鹰号遇难记》《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古文观止》。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父亲退休后,加入了母亲照看孙辈的行列。我们兄妹多,虽都是独生子女,但小的领大了又有小的,照看了哥家的女儿,又经管我家的儿子,再接送妹妹们的小孩,忙了东家又顾西家,把爱倾力给了儿孙们。

一九九八年清明节后的第二天,因冠心病住院大半年的父亲终因医治无效,被病魔掠走了年仅六十八岁的生命。临终之前,他不让我们告知远在云南边防部队参加中国边境笫二次大扫雷的小弟,让他安心军营,为国尽忠,为我们后辈做人做事树下了永远的标尺。三个月后,岚皋县人民武装部与云南边防排雷指挥部取得联系后,小弟通过部队首长才知道父亲逝世的消息。正在扫雷部队采访的中央电视台军事部记者站站长孟大雁大校,得知这一消息后,带领《中国边境大扫雷》多集电视纪实片摄制组一行,随扫雷部队某部连指导员陈利民,陪着小弟文凯,于一九九八年七月四日专程赶赴岚皋,采访报道了做为一个老知识分子的父亲的家国情怀。后该片在中央电视台军事节目中多次播出。岚皋电视台以《迟到的祭奠》为题,也采访报道了相关情况。云南省团委刊物《青年与社会》、成都军区《战旗报》、《安康日报》、《岚皋报》以不同角度做了采访宣传。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九年九月出版的报告文学集《和平通道》,以《扫雷兵杜文凯和他的父亲》为题,单篇采写了父亲和文凯之间的故事。

父亲去了,给我们留下了不尽的思念。一九九八年底进入大寒后,依照岚皋丧葬风俗,我们为父亲修了坟头,立了墓碑,我为父亲拟写了碑文,几个兄妹做了修订。作为我们平凡人对逝去亲人最朴素的怀念,便是希望后人长久的记住那刻在墓碑上的悼念:先父杜均安又名一平,一九三零年十二月初六生于南郑县安坎乡泉西村,一九九八年三月初十在岚皋县城因病辞世,葬于城郊东坡。父五四年毕业于汉中农校,先后在安康地区兽医站、岚皋县兽医站、县药材公司工作。祖父杜英春华年早逝,父乃祖母岳丽鞠大。父擅兽医,工书法,好文史,敦笃古风,正直俭勤,善良助人。父与母廖超凤和睦友爱,生育三男三女,毕世养哺,个个有成。父事祖母以孝闻,父教子孙宽以济严,肃敦出入。每忆之心戚感念,恨不能报父之恩,实不能忘父之恩,尤必知告子子孙孙永远不忘父亲恩德。言有穷而情不可终,刊碑铭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