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那棵最老的树 作者:杜文涛

发布时间:2017-02-28 09:52来源:

她是县城里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最老的一棵树。她或许也是我最早看到的一棵最老的树。

这是一棵皂角树。树身高挺,躯干坚黝,枝杈交复,叶华果繁,生生屹立在堰溪沟边城关镇政府院内。

皂角树静静地生长着,人们不知道她的年岁。树旁一位老者说,这棵树太老了,他也弄不清有多少岁了,反正比满县城哪个人的岁数都大。他小时懂事时就记着,皂角树好似就是这个样子。

皂角树一年又一年的发芽、落叶,一年又一年的开花、结荚,繁衍不息,漾溢着丰乳肥臀般少妇的孕育力。树木不似凡人间的男女,一眼便知雌雄。我不是植物学家,我固拗地思确,凡是开花结果的花木,都应该是母性的,在文学家的笔下,都宜用暖如唐诗,腻似宋瓷的“她”来表述。

五行里说,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树在,就有水在。水在,就有清幽的村庄湿润的人群。流过皂角树的堰溪沟从县城南面的中梁子发源汩出,曲里拐弯,先急后缓,流经皂角树下后,徐徐地淌入岚河。我出生在皂角树下游不远的一间石板瓦房里,房舍紧邻着堰溪沟边,也毗连着堰溪沟和岚河的交汇处,县城人叫这个地方为小河口。我常想,土著的岚皋人祖先是极喜爱水的,单就堰溪沟这个称谓,就融涵了几乎对水称呼的大半,有堰有溪有沟,既然称了堰溪沟,出口处咋又叫了河呢。堰溪沟本为一条流动的溪流,又如何与静止的堰扯上了瓜葛?老先祖们是智慧的,愚钝的我岂能猜释得清楚。

儿时的岚皋县城很小,乡村田野味却弥浓,堰溪沟和皂角树便常成为我们嬉戏游玩的场地。溪流清澈,河石洁净,夏天时我们常跟父亲、二叔下到溪水里洗澡冲凉,记得一次二叔还从皂角树下游一块大石头旁摸出过一条小鱼,我和哥哥捧回去养在饭碗里,稀罕了好多天。溪流石滩也常成为城里人桨洗衣被的好地方。母亲常端着磁脸盆或提上竹篮,盛着衣服下到溪边去洗衣服,我常常撵路,空着手跟着母亲去,又空着手跟着母亲回。洗衣服用着肥皂,抡着棒槌,先是涂抹肥皂,后是手工搓揉,再是棒槌敲榨,最后清水透拧。有时衣被洗多了,边洗边就近凉晒在了溪边大石头上,到下午晒干了再去折叠着收回家。那时的肥皂很紧俏,母亲洗衣服时半条半条的用,舍不得多拿。记不得有一次是肥皂买不上了或是无钱买了,也或是母亲想用皂荚洗衣服了,母亲领着我到了皂角树下,拣拾风吹掉落在地上的皂荚,拾了半脸盆,端到堰溪沟边,用棒槌砸烂皂荚,揉在衣服上,就着泛起的泡沫搓洗完了一堆衣服。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皂荚是可以洗衣服的。我不记得这是多少次到皂角树下来了,但我印象中这是第一次和母亲一起来的。在我儿时的眼光里,这棵皂角树好高好大。那满树的青皂角挂在枝头,一串串的,似月牙弯弯,如镰刀尖尖,在太阳光下,泛着墨绿色的光泽。那皂荚翘翘的鼓鼓的,好象要竭力挣脱皂荚皮的束缚,随时要爆出籽来。母亲砸破皂荚后,我拣出一粒皂荚籽,剥去一层表皮,再去掉一层半透明的薄皮,偷偷地放进嘴里,用牙轻轻地咬破籽仁,那汁液有着淡淡的苦,还有着一种青草味,我没敢吞食,再悄悄地吐进了溪水里。

皂角树活了百年几百年了,活过了树旁一辈一辈的人。树活着,村落就活着,人也就一辈辈地活着。人活着,希望就活着。皂角树破土而生时,这里也许是没有地名的。有一天,人们在树旁不远处的块平地掘出了几块汉砖,这里便有了砖坪这个称谓,先用做厅名,又做为县名,再做为区名,现只为树旁一条小巷的独自专用了。地名的得来与淡褪,已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忘记,却都在树的记忆里有着明晰的来清楚的去。

皂角树蓬勃初长时,树旁还是田野。如今,高楼盖过了她的树冠,街道碾过了她的根须,人们喧嚣了她的耳膜。人群的拥入,街区的外延,她已被置入芸芸众生的围城之中了。人在人群里,会同化,会纠结,会烦躁,会奉承,会尔虞我诈,会趋炎附势。树在城中,把树冠伸向天空,把根须埏向大地,到氤氲的苍穹,到深邃的地下,以她的善良,她的厚道,她的气息,她的庇护,她的端正安祥,她的不争不强,春风化雨般的伸展洇润进县城里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院落,每一个人的心里。

初夏时节,皂角树开满了淡黄色的花。一束束,一朵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引着蝴蝶、蜜蜂飞旋。有缘走近皂角树的人们便嗅着花香,赏着蝴蝶,乘着荫凉。望着树上的花朵,我有些冥想,花朵是老树给予的,那老树就应该是大地给予的,老树就是大地的花朵。皂角树来自幽闭的地下,来自土地的内心,她是旷野的大地献给开阔的蓝天的一朵旷世的花朵。她肥硕,她烂漫,她流光溢彩,她清凉美奂,她盛开的地方是固定的,仅囿于此,永远不离开这块版图。山风的轻拂中赋有灵性,阳光的灿烂里洒予情意。她悠然清远地开,她地老天荒地开,她笑而不答,她秘而不语,熬罢四时,坐断红尘。

远山近坡给了岚皋县城联绵一色的安娴。默伫的老树善于在静止中润涵,不动的枝干长于在封闭中滚圆。住在老树下的人们,一旦生活有了着落,便再不愿远离,就象这大树一样,在乎内涵而不在乎外延,在意平稳而多虑于奔驰,所以树下更多的是土著而非外来人群。老树以痴情故土的屹立获取宁静和自由,树下的人们便常常天然地携带了这种安然气质交融于人际,身教于子裔。于是,树下的人群便越住越多了,挤满了堰溪沟两岸,漫上了东坡,散上了西坡,爬上了陈家沟。

前不久我整理父亲的年谱,问起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情景,耳聪目明年近八十的母亲清楚地告诉我说,她和父亲是六十年前的国庆节结的婚。结婚那天她和父亲在皂角树不远的县城老街十字口照相馆照了合影照片,新房是父亲在皂角树下原县畜牧兽医站里的间单身宿舍,那是间临街的青砖泥瓦房,现在那地方盖成了楼房。原来枝稠叶茂,虬曲似龙的老皂角树还和我们家有这份情缘,她还是父母亲青涩岁月里婚姻的见证人呢!怪不得老母亲到现在还时常去看望老皂角树。

“昨日出东城,试探春情。墙头红杏暗如倾。槛内群芳芽未吐,早已回春。”最近一次去看皂角树,与撞怀的雨水节令不期而遇。早春二月剪刀似的暖风,剖释开了千万粒豆菽般皂树树叶的芽胚。朗朗的阳光耀亮了老树和树旁的屋舍,成群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婉转歌唱在枝杈间。树旁有着几位散步的老人,见我举着相机,把我当成了游人,他们七嘴八舌,唇齿之间,讲说起了皂角老树的过去和当今。一位白须冉冉的长者抚着须发叹道,老了的生灵都有仙气,这树也是精灵,谁敬着她,她就庇佑着谁,这院子里的人,个个都是顺风顺水的人,皂角树是满院子人的贵人!十多年前皂角树被风吹倒,这院子里位主事的人,拿银子搭起架水泥树形撑子,最终把树救了回来。好人有了好报应,这位主事的人现在已是京官了呢。

2017年2月23日于岚皋肖家坝

 

作者简介: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岚皋县文联主席、陕西省岚皋县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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