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节,我回去给逝去的亲人们挂清了。因奶奶中年早逝,爷爷远走他乡,外婆也在我还四五岁时就离开了人世,记忆无处着陆。到是六年前辞世的外公,与我相处的时间最长,也最有感情,所以伫立于他老人家的墓前,我的心情是最悲伤的,思绪也是最绵长的。
外公一辈子辛劳,一生清苦。他曾经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老家座落在大道河中游东岸、今属民主镇辖区的一个海拔近千米的山旮旯里,那里山大人稀,土地瘠薄,交通极不方便,一条约十余里的羊肠小道从山脊上像蛇一样歪歪扭扭着,联接着山下的公路,也联接着距离最近的能买到烟酒、肥料等生产生活必需品的商店。小时候常听外公抱怨,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外公有些不识时务,在解放前夕别的地主想设法卖地时,他却带领全家连食盐都不吃省下钱来购买土地,结果耕种未及三年,全国便解放了。土改时,外公家赫然成了地主。
因了这个成分,外公家被没收了原来的房屋土地,举家后靠到原来地客(种地的长工)居住的三间房屋中,并有周围十来亩薄地供其耕种。房屋四周是土墙,中间以木板相隔,墙体上有很多小洞,很有点像战争年代碉堡的射击孔,陈旧破烂自不必说,而且据当地人维心的说法,这房子处阴泽,不发人(意为人丁不旺),因外婆一生生了七八个儿女,结果只有我母亲和一个有着严重智障的舅舅长大成人。母亲出嫁后,外婆因体弱多病,不几年便去逝了,智障舅舅指望不上,外公便独自一人打理着家里的里里外外。即便六七十岁了仍在洗衣做饭,到四十里以外的集市上和山下的商店里买卖东西,还要侍弄着地里的庄稼。外公侍弄庄稼是把好手,很是细心,什么季节种什么,从不会误节令。我每次去外公家,见他只要不是大雨天,就是天上飞着毛毛细雨也总是在地里忙活,而且地里的庄稼总是成行成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似乎就是戴着放大镜也很难找到一根杂草。外公常说,自己没有好儿,庄稼就是自己的儿子,你哄他一时,他便会骗你一年。所以他心疼庄稼就像心疼自己的儿子一样,而他家的粮食也总是陈压新,新接陈,年年有余。
也因了这个成分,当然还因他那耿直不轻易向人低头的个性,外公没少受苦。大闹钢铁时,外公见把几人牵手才能合围的古树砍了很心疼,说了句反对的话,被人告发,被当做现行反革命的典型进行重判,于是外公便有了四年的牢狱之灾,历经艰辛才返乡回家;文革时,外公几乎天天戴着高帽子挨批斗,受着非人的折磨。我记忆最清晰的是,外公下巴上的肌肉总是不停的抽动,和我们大不一样,稍懂事时很是好奇,便刨根问底向母亲找原因。母亲便说起一件让人伤心的事:一九六八年,外公站在批斗台上,当地的两个红卫兵用一根小碗粗的枫树棒子抵住外公的下巴,然后用力地把他往后面的石砍上逼,要不是当时有族内的许多好心人生拉硬拽,外公可能就被弄死了。最后命到是住了,但却因被枫树抵压后落下了这个后遗症。母亲说着这个话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水,我们当时虽还不完全懂事,却也是满心悲伤。
今日中午,一与外公老家相距不远的远房舅舅来访,席间三杯两盏后,我们便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外公生前的点点滴滴。舅舅直言不讳,说外公性格太倔太直,而且过于吝啬小气,不会为人,把周围的人都得罪了,所以他一生受的苦也不能完全怪别人,可能也与他的性格有关系,并给我举了几个例子证实他所言非虚。其实舅舅的话我虽听着心里不好受,却也知有几分真实。我亲眼见过,谁把借他的锄头损坏了,非要人家赔新的,谁要是借了他点灯用的煤油不按时归还,非要撵到人家门上去要。记得有一次我去外公家,还未走拢,就听见外公高喉咙大嗓门在吵,仔细一听,原来是一个邻家小孩偷吃了屋后梨树上的几个梨儿,外公找来孩子母亲要赔偿,一言不和吵了起来。我听后劝解了半天,外公都不解气,非要那个孩子的父亲在下面的小溪里帮他挑几担水方才罢休。
小气如外公,可对自己的晚辈特别是我和妹妹两个外孙却是极其大方和疼爱的。外公因事情太多无暇收拾,看着到处都是脏兮的,也是破破破烂烂的,却有一口油光潋滟的木箱,木箱正面的口沿上挂着一把被我戏称为铁将军的大锁,锁是老式的大铜锁,上面锈迹斑驳,一把没有没有锯齿却有点像汤匙的钥匙随时挂在外公的裤带上。这口木箱于外公而言,便有点像杜十娘的百宝箱了。里面虽没有杜十娘那么多金银财宝,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却也是我们步行八十里山路去看望老人家的力量源泉,里面也装了许许多多的好东西,有外公用鸡蛋、魔芋等土特产换回来的用塑料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零用钱,也有自己舍不得吃却给我们留着的用皮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鸡蛋、腊肉、霉豆腐。我们每次去时,外公便急忙用他腰间的钥匙打开大铜锁,拿出里面的好东西给我们吃,虽然外公的厨艺并不高,可我们却感觉是世界上最美的滋味,吃的津津有味,满嘴留香。每次走时,外公不仅要在他的百宝箱里拿出些缠了一层又一层的零星钞票让我们路上打零用,还要选些耐放的东西把我们的书包装得鼓鼓的,并总是把我们送出好几里路,边走边嘱咐些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听老师话、不惹事生非之类的话语,最后还要看着我们在他的视线里消失才回去忙自己的事情。
小气如外公,却是个硬气的人。父母结婚后,曾多次想把他和智障舅舅接到我们家同住,可外公都不答应,说坚决不吃“闭眼食”,而是自耕自吃,独自养活智障舅舅二十余年,只到年逾古稀,智障舅舅精神出了问题,满世界疯跑,不知所踪再也找不到后,才答应来我们家同住。那时我已参加工作了,外公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总是鼓励我,不管是工作顺意与否,都要清清白白做人,处事讲良心,工作要努力奋进,千万别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别让家里的长辈们丢脸。有段时间外公见我紧皱双眉,知道我工作不顺心,便鼓励我要相信自己,是金子总有一天会发光的,劝说我男子汉要有拼劲和韧劲,要不怕摔跤,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相信只要过了这个坎,好日子自然就会来。
遗憾的是,外公在我们家仅仅只生活了四个年头就去世了,他走的时候是个春寒料峭的农历二月,一如我们当时这些后辈的心。惊闻噩耗,我连夜从单位赶回了家里,并貌似坚强地劝慰着母亲,可自己的心里却在滴血。外公在我们家虽然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可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没享过一天清福,他甚至连手掌上在老家握锄头磨出的老茧都还未完全褪尽,就又急匆匆地走了。遗体告别时,看着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的外公安详的面容,我突然想起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老话,也似乎在刹那间彻底明白了这句老话的真正含义。因心知外公生前最大的爱好就是晨起喝一碗酽茶,所以便把他安葬在了满目青翠的茶山上,让他在天堂里和自己衷爱的东西日夜相伴着。
又是一个清明节,又是一个人间芳菲四月天,我一个人置身于空旷幽远的茶山下,静静地久久地立于外公的坟前,看燕子北归,茶树吐绿,耳畔似乎又响起了来自另一个世界里也许春光未度的外公“清白做人,努力工作”的嘱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