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正值青春年少的我,报名参加了陕西青年自学大学,在由马家骏教授主编的《外国诗文选读》教材中,我第一次接触到外国文学作品。书首第一篇作品便是希腊女诗人萨福的《一个少女》。诗作忧郁的情调深深地打动了我,看过几遍后便记入脑海,三十多年了,今天仍能背诵。
一个少女
好比苹果蜜甜的,高高的转红在树梢,
向了天转红——奇怪摘果的拿她忘掉——
不,是没有摘,到今天才有人去拾到。
好比野生的风信子茂盛在山岭上,
在牧人们往来的脚下她受损受伤,
一直到紫色的花儿在泥土中灭亡。
读过这诗后几年,我有幸考入古城西安一所成人高校中文专业班,正规的高等院校文科教材《外国文学作品选》四册本中,排在第一卷古代文学部分前面的,也是萨福的这篇作品。我记住了萨福,记住了那位如被弃的苹果,如被踩踏的风信子样哀怨忧伤的少女。更记住了开着紫色花儿的风信子。
风信子是什么样儿呢?当时想过,但尘世间的事儿太多,掩卷后便很快沉入记忆深处了。前年春天,我到县城近邻一个镇政府办件公干,走进如花般模样的女镇长办公室,还没开口说话,便被桌上一盆紫色花儿的花香之气所吸引。我侧目注视,花儿为单株,根部球状卵形,似小洋葱。花端放在桌面上,和电脑主屏高矮相近。淡紫色的小花如风铃般优雅的撺掇在花柱上,那一茎幽幽的紫,略有间隙地聚在一起,点缀在仅有的几片宽窄有致的绿叶间,所呈现出的那种简单、别致、优雅的美,让人眼前一亮。
男人对花鸟虫鱼本不敏感。眼前的花儿我并不认识。女镇长告诉我说,花儿名叫风信子,种子是从网上购回的。风信子?我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了萨福《一个少女》的诗来。紫色的风信子!花是紫色的,这正是那诗中的风信子呀!我有些激动了。我凑近花前又仔细地观看。花叶有六、七片,带状似桃叶形,叶片肥厚,绿色有光。花茎肉质,花葶中空,间有密生小花横向生长,花冠漏斗状,每朵花有六片花瓣,向外侧下方反卷。绿色的叶,紫色的花,和窗外的桃红李白一起,呈现出了一个生气勃勃的早春气象。
飘渺而又遥远的风信子走到了我的面前,变得如此亲切而又亲近,可触而又可感。知道我如此钟爱风信子,单位一位善养花草的同事不知从哪给我找来了一盆,花也是紫色的。馥郁的花香,在不大的办公室里弥涡了一个春天。
去年春节前,岚皋县城新添了两家花卉专卖店。傍晚去岚河边河堤散步的便当时间,我走了进去。邂逅了风信子,目光便专寻风信子,在临墙的一排花架上,铺展着几十盆已露出春景面庞的风信子。有的刚刚爆出绿芽,有的已挂上花蕾。含苞欲放的苔胚中依稀可见紫、白、红、蓝、黄、绿多种花色。我这时才知道,风信子不是唯一的只有紫色。最美不过初相见。人和人之间的初次相识大都是美的,人和物之间的初次相识大都也是好的。我知道的风信子是开紫色花的,开着其他颜色花儿的风信子并不是我的初识。没容花店卖花的小姑娘要给我讲解花色与花语,我挑了盆紫色的风信子,付了款,不顾路人寻问的目光,逛着河堤,抱着回了家。
“扰扰匆匆尘土面,看歌莺、舞燕逢春乐。”又是一年春来到。今年立春过后,我又想起了风信子。去年那盆风信子,在开放了一个春天枯萎后,我随手揲去枯叶放在客厅窗台一角,再没光顾过她了。我找到被我冷落了近一年的花盆,想倒出盆中的枯根和土,拿空花盆到花店去新栽株风信子回家。当我捧起风信子时,我竞不敢相信眼前我所看到的景象。那枯黄的鳞茎根头上端,竞萌出了菽豆般大小的绿色嫩芽来。天啦!风信子没死,风信子活了!我仔细地看着,轻轻地剥去根茎上的枯皮,里面露出了紫葱色的活体。我喊叫了起来,喊声叫来了家人。要知道,风信子从去年暮春开放后快一年搁置在那,我已忘却她了,没给她浇水,没给她施肥,只想她是枯死了,甚至连目光都很少青睐过她!
花是需要怜爱的,我却把她冷淡了,我对不起这盆紫色的如少女般的风信子了。我忙上网去看,风信子原来是多年草本球根类植物,原产地中海沿岸,是研究发现的会开花的植物中最香的一个品种。全世界风信子的园艺品种有两千种以上,大多数为一支花葶。十五世纪开始,欧洲人开始人工种植,二十世纪初,国内开始引进。风信子喜凉爽,忌高温。一般种植方法为花谢叶枯后将球茎挖起放置阴凉通风处,到十月份随底肥再次种入盆中,浇水,施肥,培育伸长。人工种植一般为一年一换种头,以免退化花葶萎缩。
风信子在进入休眠期后是需藏置在阴凉低温处,也需少量水和肥的。无知的我,把她搁在每天阳光直射的窗台内,竟再没为她做任何事了。自生自灭,自灭自生的风信子呀,生死不惊如萨福笔下那幽怨而又倔强的少女,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犹如一岁一枯荣的原上小草!
风信子啊!无水,无肥,有的只是空气、阳光,甚至是暴晒,她却在被我遗忘一年后,在一派枯败的景象中,竟孕育出了新绿。她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活下来了呢?我的疑问,想来也是可笑的。或许世间就有这么一些适应干旱的植物,只要偶尔几滴雨,或者有湿润的空气,它们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储存起来,慢慢消耗,甚至不消耗,如动物冬眠样让自己生息暂停,或活得极慢、极节约,慢至接近停止,节约至零消耗,以无量的耐力,把人似乎认为毫无生存支持的漫长时日,化为短暂,书写出让人叹为的生存的伟大!
风信子在早春开放。爆出了绿芽的风信子,一天一变样,几天一容颜,先是一片叶,再是两片叶,后来长到五片叶,叶片伸到竹箸高时,花茎开始从叶茎中央抽出,长出筒形的紫色花絮来。花序端庄,花形奇异,花姿美丽,花色冷艳,在光洁鲜嫩的绿叶衬托下,恬静而又典雅。就着阵阵花香,我读完了喜爱的宋代词人蒋捷的词集《蒋捷词校注》。“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只有如此美妙幽怨的词句,才可以媲美于美艳绝伦的风信子!
“芳景三分才过二,便绿荫,门巷杨花落。”风信子开得艳丽,香的醉人,但也去得速疾。春天还没过去,桌上的风信子花瓣已现出焦黑的色泽。我知道,再过段时间,她便要完全枯干了。好伤情,花也难留,春也难留。枯萎,是为了来年的再生!我为她新生而惊异,我为她盛开而欣喜,我为她枯老而叹息,我为她来生而期待!待她花枯叶萎后,我会轻轻拂去她的残体,把她捧送在适宜之地,给她雨露,给她营养,为她祈福,为她讶迎,乞盼和她相会在又一个早春的某个早晨!
“新绿旧红春又老,少玄老白人生几。”面对着花开花落,会让人想到很多很多。我们生命中的各种努力,说到底,都是与时间的抗争。惊异和欣喜是一种抗争方式,叹息和期待是一种抗争方式,重温和怀旧也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抗争方式。重温和怀旧,就是唤醒记忆,寻找失去的时光。我们活在时间中,我们也活在记忆中,这便有了生命的意义。因对一首诗的喜爱,继而垂青于对风信子的眷恋,我想,这也便是一缕深深的重温和怀旧了。
风信子在早春开放!
2016年3月28日于岚皋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