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天池村 作者:杜文涛

发布时间:2016-06-29 10:46来源:

夏至的头一天,我来到了天池。

此天池非天山天池,也非长白山天池,只是岚皋县城东去不远的天池村。

车出县城,溯岚河而上不久,斜进岚河支流洋溪河,拐几个弯,便到天池村了。

洋溪河源头自巴山支脉天蒜坪而衍,溪小水澈。河水潺潺地淌着,一路探寻而来,两岸是绵延的山,山上丛林茂密,流水被山体蜿蜒成一个又一个弯道。河床黑石倒歪错落,河底卵石清晰可见斑纹,小潭里有鱼虾在游弋,溪畔上有丰美的花草在绚烂。婆娑的水草,在水波的拂动下,似千百支素手在那轻轻舞动,温婉多姿,如梦如幻。她们与天空的云朵,两岸的景物一起倒映在水中,让人摄进了眸里,也印在了心里。溪水缓缓地淌着,两岸不时地有更小的溪水和山泉水注入,百丝千缕,好似无数的血脉与之相通。这时时刻刻注入的流水,确保了洋溪河水始终澄澈、细腻、灵秀、新鲜、透亮,也让这静寂的河面顿生活力。

洋溪河是溪,洋溪河又是河。清清的河水静静地流着,藏在这大山的折皱里,那么平静、悠闲、漫不经心,像溪边的每一座山头一样,恬静、平凡、从容而自由,又似山坡上的每一家农户过日子那样,绵延不断,没有尽头。

洋溪河流经天池村时更显柔情,溪水一边紧挽着岚皋八大名山之一的羊角寨,一侧豁然开阔出一片纵深地带的河滩地。一孔青石板小桥连接着过河人的脚步。石桥无款无识,不知在这存在多长岁月了,石板光滑,泛着莹莹的光。桥头住着户人家,泥瓦平房,墙体白净,院落宽展,竹林摇曳,桃子红着脸颊,李子绿中映出白光。老翁拾掇着羊角锄,老妇刮着洋芋,儿子在屋檐坎上魔芋地里薅草,孙子手把玩着颗杏子,屋里飘起了早饭的味道,那是自产的菜油炒菜的香味,夹杂着土种苞谷珍的鲜味。灶房里的人应该是家中年轻的主妇了,从飘出的饭菜香味猜测,这也是位能干精炼的女人了。隔着爬满一簇簇牵牛花的竹芭围栏,我打量着小院,脑际里压不住地冒出阙宋词来:“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籁,溪头卧剥莲蓬。”

绵延的农家依傍着绵延的山坡,缓坡型的山体呈现着一台一台的梯田和坡地,层层叠叠摆出了一处又一处梯形地势。有田有地的地方便有人户,有人户的地方便有树木。房在山中,树在院中。在山坡上行走,迈步便容身树林中了。

正是六月初夏天,阳光明朗朗,田野碧青青。走在乡间小路上,到处弥满着嫩叶和夏花那湿涩芬芳的气息。陪同我的,是三位在村上包村扶贫的单位同事。脚步声、说话声飘进坳深的树林,惊动了林间栖息的山鸟,有两只花长尾巴的锦鸡“扑哧哧”从林梢飞出,更唤出了一片发出了清脆柔亮带着旷野味道的啼叫声。

早起的人们已开始在田间地头劳作,有薅苞谷草的,有扯水稻田杂草的,有栽红苕苗的,有点黄豆种的,有给辣椒施肥的,也有收挖洋芋的。有位老汉赶着羊群哼着山野小调出了自家的院子向山坡小道走去,身后传来“吃饱饭来饭撑腰,何年何时才得消哟,依呀嘿哎,依呀嘿哎”。还有几户人家在刷白墙体,改建房屋。在一湾慢坡的烤烟地里,一家人在给烤烟叶打顶抹杈,烤烟杆壮叶厚,在阳光的映照下,亮着油粼粼的光。人在烟垄里,几近被墨绿色遮掩了。同行的几位同事不时地和人们打着招呼,说几声家常。看得出,他们已和村里的人很熟络了。

道路在林间穿行,山雀在头顶啼鸣,狗的叫声透过杂树林远远地传了过来。上过一道山梁,眼前呈现出一大片湖水,这便是天池了。天池占地约四亩模样,为自然水池,村名源渊由此了。据岚皋旧县志《砖坪县志﹒地理志》记载:“天池,本天造地设,周围四百余步,水从中出,大旱不涸,叠嶂层峦,四面环绕,为洋溪河胜景云。”

关于天池,当地还流传着这样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很久以前,池子里住着七位美丽的仙女,当地人家每当过喜事办酒席时,只要在池子边烧上几柱香,便可借到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用后洗净照原数搬到池子边再烧上香,然后人走开,仙女们便会自己把东西搬到池子里去。但仙女们从来都不和人见面。有一次,有一位不怀好意的懒汉,在一家还瓢碗桌凳时,躲在池子边一棵柿子树后偷看,当仙女们走出水面收拾东西时,懒汉跳出来要去搂抱近旁的仙女,仙女们受到惊吓,慌慌乱乱地跳入水中,从此就再也不露面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也借不到了。

仙女们不见了,后来那位懒汉藏身的柿子树许是思念仙女也枯死了,但从树蔸旁抽芽挺出的后代已长至脸盆口粗细,至今还悄然生长在水池边。池水静谧,在太阳光下,把蓝天白云和池边景致清晰地摄入水中。池塘边上,蓊蓊郁郁着爿菖蒲,红的蝴蝶黄的蝴蝶栖停在浓碧之间。靠山坡边一侧,有村民种上了水稻,再往池塘中间,长满了莲藕。一阵山风吹过,贴着水面圆圆的莲叶微微的倾向水面,等莲叶再倔强地昂起头,几滴水珠便在莲叶上巧溜溜地打着旋滑进了水中。在池子较深处,还长着一小片菱角。也许是巧合吧,这情景是那么贴切地再现了清代名诗“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 的意境。

天池不远处,散住着几户人家。穿行完长长的烤烟地间的阡陌道,我们来到一户桃李掩映的土房小院,迎面的墙体张贴装饰着赫红色砖形的壁纸,耀眼而新异。诧愕处,同行人说屋主人前不久刚嫁女办完喜事,还嫁得是位外国人呢!屋主人姓张,年过半百的模样,堂屋里还坐着位喝茶的老太太,迎门墙正中贴着幅大大的双喜字,几间屋门上张贴着喜气的对联,红红的,新新的,似乎是昨天才贴上去的。喝着茶,吃着刚从树上摘回的甜中含酸的绛红色梅李子,我们和主人攀谈了起来。主人健谈开朗,热情厚道。老太太姓覃,九十岁了,耳聪目明,口齿清晰。两杯茶下肚,我便知道了大致情形。新娘是男主人的女儿,是老太太的外孙女,洋女婿是新娘在上海交通大学留学部任教的同事,是位英国人,今年四月底举办的婚礼,是在天池老家办的喜事,全村人都撵来喝了喜酒,喜气而热闹。婚礼后女主人随女儿女婿去了上海。新房门关着,我们不便进入,无缘识得两位新人结婚照上的芳容。高山上飞出了金凤凰,这位天池水养大的现代知识女性,是聪颖的,我想也是美丽的。思忖着天池中仙女们的传说,原来其中一位仙女转世托生在了这里。仙女们是有根的,仙女们并没走远!

吃完几颗梅李子,我到院边自来水池边洗手。低头处,旁边闲着一方雕有神兽图案的柱石墩,散发着浓浓的古味。在这野山僻凹里,哪来的清代建筑风格的遗留品呢?探问间,屋主人说这样雕着花的石墩子,他家有好几个呢。随着他的指引,在他家猪圈旁、厕所边,果然见到了同样风格的五、六方柱石墩。我问从哪来的,屋主人说有他家老屋的,也有不远处安平寨的。我问老屋在哪?屋主人说挨到的,从他家屋门出来,围着屋檐直走逾过个拐角,便到了他家后院。老屋一排三间,方石砌基,石墩立柱,胡基垒墙,板木为门,泥瓦覆面,瓦当归水,栅板隔间,雕花横梁,尽显清代遗风。老房子虽透豪华古意,却年久失修,一派衰败景象了。隔墙大半坍塌,楼上罩板悬在半空,穿斗架构已变形,柱斜梁倾,雕椽凤瓦亦散落一地。探首屋内,里面的家具灰沉沉地错杂在一起,折叠而又狭暗,衰残中又有幽昧。屋主人告诉我们,这座老宅一直住着人,直到前几年它被遗弃,由此才开始破败。我突然了悟起了逝去十多年的老父亲常说过的句话:“刀要人用才不会生锈,房要有人住才不会漏雨。”只因为有人住,这老房子才一直以“现居”的形式延续着,完全隐没在民间、乡间和草间,这才使它躲过一、两百年的改朝换代、战火、革命以及匪患。我多么希望这房子再有人继续住下去呀!

     带着些许叹嘘,我们向另一处有着雕花柱石墩的安平寨爬去。边走边扯着闲谈,同行的天池村杨姓支书告诉我说,天池村住户大都姓杨,杨氏也是洋溪河里的大户,杨氏祖先三百多年前的清乾隆初年最早来到这里挽草为界,摆石为记时,这里还没有人烟,安平寨便是杨氏祖先曾经的祖业。我问咋是曾经呀?答曰已是遗址了。爬上一段陡坡,我们见到了一处四面空阔,估摸有半里见方的一处平展山头。几阶青石板旁,三棵洗澡盆口般粗的银杏树一排整齐地横在眼前,树干粗壮黑黝,枝叶墨绿厚实,树冠密不透风,靠右的棵树干不知甚故还凹进脸盆大个的树洞。空地上长满了排列有致的泡桐树,林下散落着一个个雕刻精美的门墩、柱石、石碾和条石,显眼的还有一个雕着牡丹花形的上马石。杨支书说,杨氏祖先早年从湖北省安陆府当阳县迁徙到此,为躲避匪患,便在这三面悬崖、一面陡坡的山顶修建半房半堡的祖屋繁衍生息。房子建好后,基于族人美好愿望,合议后便命名安平寨了。土改时房子分到各家各户居住,上世纪末村民逐步过上了好日子,便看不上这又旧又暗的老房子了,拆了旧房砖瓦去单家独户盖了新房。天长日久,这里便无人烟了。

  站在安平寨遗址上,环顾四望,除了两、三丈高的泡桐林,密布的阴影和散落的石雕构件,竞找不出任何墙基的痕迹,但精美的石雕却无声地叙述着杨氏的兴旺、安平寨的辉煌。借助着不朽的石雕和树梢间透进来的太阳光,我似乎窥见到了夏榻良眠、面风欹枕的栖居者。脚下的遗址已经倾圮、荒芜,在脚下任何一个地方往下刨,下面必有柱石,必有黑砖,必有花鸟鱼虫,必有飞禽走兽,必有“明国”,必有“晚清”。遗址是固化的记忆遗骸,是时间碎片垒于其上的虚无建筑。或许在万籁俱静的月夜,在这里侧耳倾听,你会听到马嘶叫,狮长啸,鹃啼鸣,燕呢喃。

遗址与“现址”错杂在一起,今人与古人相邻在一起。杨支书告诉我们说,安平寨往坡上走不远,有一片杨家祖坟,墓碑高大,石雕精巧,有块墓碑碑文还是位进士撰写的呢。岚皋历史上有藉可查的进士稀少,誉称为“岁进士” 的举人也不多。同行人都觉的新奇,也有着迷惑,相簇着,一行人又成了寻墓人。六月的草木疯长的历害,路越走越细,林子越来越深,在一片栎树环抱的山坳里,我们见到了这块古墓碑。墓碑主人为杨元臣。青碑上的铭文均已漫漶,但看久了,碑文落款处“儒学岁进士某某敬撰”和“大清乾隆”几个字仍从青碑内面浮出来了。直看得人眼睛发涩,“岁进士”的姓氏和“大清乾隆”后的年月实难再看出了。稀希读出的一行碑文“远尔教民,绳绳继继,绵绵延延”,似乎印证了碑文撰写人“岁进士”文才的不凡。岁月磨砺,风雨侵蚀,碑文字迹模糊难辩,这位岁进士的姓氏名字也许将成为地方文化中一道难有答案的填空题了。

进士是古代文人的极致,儒学是传统文化的主脉。民间收种忙,案头文墨香。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古代社会里,一个名门望族是非常看重“耕读传家”的,杨氏家族是洋溪河畔的望族,也侵润着浓浓的文儒之气。在杨氏祖坟里,我见到了岚皋清末及民国的文化名人杨燮堂的墓碑。杨燮堂派名杨之均,号燮堂,清末岁进士,生于光绪十二年九月一日,卒于一九五零年七月初一,享年六十四岁。他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为岚皋清末进士谢馨《海月楼诗文杂抄》文集所写的序文,分别被《岚皋县志》和《岚皋诗文遗存》收录,为岚皋文学史留下了一篇文采飞扬、功力厚实的不朽佳作。

初夏的太阳落得很晚。我在杨支书家里看到了杨氏宗谱。贤能的主妇早为我们备下了一桌下午饭。吃着牛蒡子炖的腊猪蹄,喝着癞瓜煮的野味汤,谝着杨燮堂的传说故事,一顿饭吃的夜色弥涡了山坡。“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十五月亮十六圆”,月半刚去,越过房门,透过院坎边枝丫虬逸的黄柏树枝,见一轮圆圆的月亮,低悬上了羊角寨山顶。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稻花盛开还不到时节,但归途中车的灯光却惊悚唤来了一片又一片的蛙声,间或还夹杂着几声秧鸡子好听的歌声。又是一个丰收年!

初夏,我到了天池村。

                    2016年6月28日于岚皋肖家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