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走桂花村 作者:杜文涛

发布时间:2016-10-09 16:19来源:本站

秋分里的一个周末,朋友晓约我们两家人到她娘家桂花村去赏秋。

车出岚皋县城,溯岚河上行约十多首歌时间,寻路左一条水泥道往山中钻去。顺坡爬行几个拐后,一缕缕馥郁的芳香弥涡了整个山坡,也温情扑面地进了我们的心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桂花特别的味道呀!

停下车来,迎着花的清新寻去,那是两株葳葳屹立的墨绿色伞形树坨,枝杈密不透光,树冠遮天盖地,半边浓荫笼罩了树下而过的通车道和道坎下一幢两层小楼。走近细瞅,两株树并排相生,枝丫扼抵,树根互交,如情人般缠绵厮守。树身黑坳桀骜,粗如山民腊月烫洗泡汤猪肉的木稍缸,枝干瘦硬如不远山体突兀的火山石。密匝匝的枝叶间,缀着一束束一朵朵金黄色的花瓣。花朵紧繁细微,娇嫩如菽。“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细小的花间里,却散发出了灼灼妖娆的馨香。

桂花是秋天的小萝莉。记得在徐州城外云龙山上以苏东坡的《放鹤亭记》而传世的放鹤亭下,读到过清代文人彭云瑞留下的一则楹联:“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二月杏花正艳,八月桂子飘香,有物香艳若此,自然媚人。眼前的桂花树,清可洗尘,浓能溢远,让人惊到无语,树已成了花树,树枝成了花枝,无边素缈的团团簇簇,风一吹,就会颤颤地嫣然的笑。

树下院子里住着位盛姓的老人。他给我们端上了几杯白开水,旋即又到桂花树下捋撷下一把桂花瓣儿,往每个杯里放进一小撮,随手递到了我们面前。喝过花茶,也啜过风干包装过了的桂花花茶,却没饮过这生生鲜活的桂花茶。我双手端过茶杯,轻轻送到唇边,舌还没沾上茶水,鼻腔里先漶漫进了热浪浪的芬芳,这香味,顷刻间泽润了我的周身。

享受着花的鲜香,和老人拉起话儿。我问这桂花树有多少年了?老人说有三百一十年了。我问你咋知道的这么清楚呢?老人说树是他老先人康熙年间从湖北孝感迁徙移民到这后栽植的,家谱上有记载,到他这一辈已十七代了。晓在旁边说到,这野山偏凹处,是先有这树后才有村的。只因有这两棵古桂花树,这村子才起名叫桂花村呢。

离开桂花树上行不远有座古庙。古庙面阔三间,进深一间,硬山顶式建筑,泥质灰瓦屋面,黄土夹杂小石子筑墙,两侧山墙马头墙有彩绘。晓介绍说当地人叫这寺庙名谓泰山庙。我们走了进去。寺内屋舍有柱,檩架于墙上,木质格子门窗,墙面有佛事彩绘。侧墙嵌砌着清咸丰七年重修泰山庙碑碣一通。从竖排繁体的文字得知,泰山庙最早建于清乾隆年间,原还有东西厢房各三间,现已毁。碑文末尾记载了乡坤周家勉出钱四千文重修泰山庙等事宜。晓说民国年间有年夏天下大雨,大水淹了好多房子和地,独泰山庙岿然无损,村里人说庙下面住着条龙,故泰山庙又叫龙王庙。捐款重修庙宇的这位周家勉,便是她的老先人了。

桂花村地处古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南宫山的南坡。穿过一片火山石林,一阶阶金黄色的稻田霍然映入了眼帘,一直漫上了南宫山的半山腰。通村路在田梗间萦绕,小车在稻畔里盘旋。我们打开车窗,吮吸着泥土中散发出的气息。路两侧是延伸开来的一层又一层稻田,谷穗低垂,叶片灿烂,沉甸而繁密,洁净且明亮,如同微风中水面的波纹。

晓的娘家老屋在梯田一侧的山坡边,车在院子里停下。老屋其实不老,三间两层的乡间小楼连同周边田园景致让同车人靓起羡慕的眸光。院边石坎子片石辫子式样的砌法,悄然述说着院落的久远。晓兄妹四人都在县城单位工作,父亲前几年病逝,母亲舍不得乡村恬淡不愿随子女进城,晓兄妹几人便时常回来看望老人。

屋主人身体硬朗,利落能干,房前屋后规整得舒适洁净。房屋右侧两爿稻田连接起了梯田景色。两只红色的蜻蜓鼓着晶莹的翅膀从耳旁飞过,又轻轻地落在了面前的稻叶上,我走近伸手去抚弄,它俩却振了振尾巴一前一后飞到一旁去了。我不知道这是一对朱衣情侣吗?一只绛色黑点的小甲壳虫沿着一株稻杆爬着,继而努力地攀上叉出的茎叶,它似乎没有手脚,抓不住借力的稻叶脉络,翻了一个身,轻轻地摔了下去,消失在了茂盛的稻叶间。伫立院边,展眸远望,梯田层层叠连,间或着横陈散适的屋舍,洇成了黄色原野。稻田伸延着,舒展着,在九月的阳光下铮铜闪烁着,好像又有些颤抖着。山脚平缓处,看得见有几处收割水稻的人群,远远的传来拌桶被谷把脱粒抽打的抨击声。

院前一小片坡地里,分垅栽种了韭菜、辣椒、西红柿、四季豆、小白菜、白萝卜、紫茄子、南瓜、苦瓜,似乎乡下长的瓜果菜蔬这里都齐全了。抢眼的是菜地边临近村道边植了一长溜菊花,黄色夹着红色,成为路人脚步旁一道风景。手里捧着嘴里吃着屋主人刚从坡上采回的秤砣子,看着院里院外的景致,陡然间想起阙宋词来:“老子平生,辛勤几年,始有此庐,也学那陶潜,篱栽些菊;依他杜甫,园种些蔬。余了雕梁,肯容紫燕,谁管门前长者车。”

屋侧斜躺着从树林里蜿蜓而淌而又不舍昼夜的条小溪,些许这便是这方人们这片土地的水源头了。水潺潺,水盈盈,水涣涣,水荡荡,水的声音糅成了一曲乡野小调,拥半山秋色,携半岭灿烂,跌宕着,起伏着,秀雅和鸣的向前流去。一块蛤蟆状牛样大小石块前的水潭边,蹲着个身套青衣下穿黑裤的女人在揉洗着甚物,看不清她的面容,不知道她是否漂亮,却听到了一阵听不清晰歌词的山歌声。

小楼的后面屹立着方可与二楼窗户相高的巨石。石为火山溶岩石,黑褐色,大石包着小石,有棱角,有穿孔,藤状的枝蔓爬满了石面,缀满了红的茱萸黄的弥猴桃。石头上方长着棵茶杯粗细叫不上名的小树,树干上攀着串白色的牵牛花。树根扎向何处,是钻进了石孔缝隙里,或是贴着石头凹槽处伸进了石下土地中,繁枝茂叶间难让人辨出。石生山,山生石,石谓巍峨、峥嵘、峻拔,石为坚硬、气概、沉厚,石为地脉凝成,石为地气梗起。有这一方日精月华育出的大岩石做屋的靠山,不难理解房中人个个貌容如仙,聪颖若神了。

沿着屋后水泥路信步而行,稻田的景色牵引我向稻田深处走去。少时在汉中平原长大,经年累月在稻田里,没有稻田就没有我的少年。在深山里的稻田间,我却想到了不易,思到了久远。梯田的开掘是艰难的,一块块的黑石被掘起掮走,一根根的树根被刨出剔除,一块块的坂土在堀垦清理,一级级的田坎在砌筑拍夯,这便是稻田了,这便是深山里一阶阶生命了。她何时有孕而育,何时垦挖成田,我不知道,也无法知道。我知晓她有夏夜节拍的蛙鸣,也有冬日山鸡悠长的啼叫,更有春花的绚丽和秋实的欣喜。她没有平原里百里稻浪翻滚而引来古今墨客颂扬,只在这深山坡坳上寥远地泛绿、壮骨、扬花、抽穗、灌浆、饱满,不声不响地为人们送上谷粒,呈上丰收。声名远扬的提供让人翘首,静默悄然的奉献也让人尊敬。

在稻田的一处拐角处,一男一女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身背书包叽叽喳喳的从身旁走过。我忽发奇想,这对青梅竹马的同学长大后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吗?我不该胡思,但在这满目金黄遍山稻香里,有一些收获的想法,也是不出时宜格局的。

稻穗是低头的,辣椒是弓垂的,瓜果是下坠的,就连脚旁的猫眼草也轻轻的弯下了腰。秋天是丰收的,秋天是沉甸的。因弘一法师李叔同与我同名,尤喜他的著述。记得他有一言“律已,宜带秋气。处世,须带舂风”。这沉静不言的秋景,也许就是大师所言的秋气吧?

一阵山风徐徐吹来,微风过处,稻叶尖轻微地晃了晃,但我的脸颊却真切地感觉到了,这是一种阴柔的微凉。尽管风是幽微的,但我知道,酷热即将过去,寒冬不久将至,节气的路谁也挡不住,这是隐藏在万物背后无法抗拒的天道。“天凉好个秋。”这凉是稍许的凉,介于热与寒之间,就如同我们走得不近亦不远的朋友,因彼此没有利害纠葛,各自守着心智底线,而能长久地放心交往。

能干的主人备下了一桌丰盛的午饭,饭是同姓邻居送来的用刚收割的新稻碾出的新米,菜是自家地里没上过化肥的农家菜和散养的土鸡。

返程时太阳已开始谢幕。车从稻田间和桂花树下驶过,洇敛起满车的香味。窗外,不时地传来蛐蛐和秋蝉的叫声。

       

2016年9月30日于岚皋县城肖家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