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发布时间:2016-11-10 17:19来源: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八年了。他被死神遽然劫持时,只有六十八岁。

近二十年来,对父亲的思念犹如流逝不断的溪水,剪却不去的云翳。这种情愫,随年龄的增长而逾益添厚。

父亲走时,我三十六岁。三十六岁是男人的一个坎。这个坎,便印在了父亲身上。

父亲名杜均安,又名杜一平,一九三零年十二月初六出生于汉中盆地南郑县安坎乡泉西村一个叫马槽的小地方。少时听在世的祖母岳丽说过,父为七个月早产儿,自幼身体虚弱。

抗日战争正酣的一九四一年,父亲十一岁,年已四十二岁的祖父杜英春被当局拉了壮丁,一去再无讯息,历史的烟雨中,便成了一个永久的谜。

父亲有一姐两弟。壮年的祖父离开家又长期没了音信,自小缠足长大的祖母无力支撑诺大的家,家便开始散了。父亲的姐姐送给二十多里外钟姓人家当了童养媳,两个弟弟先后送养给了外乡崔姓、许姓两户好心人家。

祖母小脚不能在田地里刨挖吃食,只能靠给人家纺线织布缝补衣衫换取家用。贫寒的生活,弥涡了父亲的少年和青年,也磨砺了父亲坚韧一生的性格。祖母出生于近邻的岳家湾村秀才岳彩之家,对读书有着家传的嗜爱。穷人的孩子懂事深,尽管饥一顿饱一顿,但父亲顺从祖母的意愿,坚持完成了学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汉中农业学校。

一九五四年六月,父亲从汉中农业学校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分配在安康地区中心兽医站工作。九月至十月派驻宁陕县工作,同年十一月调岚皋县畜牧兽医站任技术员。

一九五五年夏天,父亲到大道河乡红星社下乡,初与母亲廖超凤相识。母亲为时任社妇联主任陈帮喜之长女,父亲常到母亲家谝工作、吃饭。时母亲因家中兄妹五人较多经济困难,在大道小学上完后考入民主中学没能入学已缀学数月在家。贫困中长大的父亲自知穷人孩子读书的艰辛,便主动鼓励母亲继续求学,还从微薄的薪金中给母亲以资助,母亲补习两月后,顺利考入岚皋中学,完成了初中学业。同病相怜的父母很快由陌路变成了恋人,两年后的“国庆节”,他们在堰溪沟畔大皂角树下原县畜牧兽医站父亲单间宿舍里,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结婚仪式是简单的,但在父亲心里是神圣而隆重的。父亲在生时,他有一个书桌是锁着的,他去世后,钥匙一直在母亲那,我们也很少去动,总是怕去惊扰似的。今年夏天我为父亲写年谱,请求母亲开锁遍找史料。在父亲一本枣红色硬纸壳封面题有“和平”字样的笔记本首页上,看到了父亲写下的一首诗:

时间有虚实与短长

我们知道:

时间有虚实与短长,

全看人们赋予它的内容怎样。

它有时停滞不前,

有时空自流逝!

多少小时,多少日子,

光阴都是虚度。

纵然我们每天的时间

完全一样,

但是,当你把它放在天枰上,

就会发现:

有些钟点异常短促,

有些分秒竟然很长。

诗后父亲自注:平,57年“国庆节”岚河岸,为我们结婚日所写。

诗词让我们体味到了结婚日在父亲心中的位置,也让我们感知到了父亲那朝气蓬勃热情向上的情怀,还让我们品读到了父亲不凡的文才。在这本笔记本内,父亲有篇记叙一九五九年安岚合县后他在大河公社流芳管理区黄岭大队驻队夜晚开会情况的日记。日记第一段为:“59年9月11日晚,是无月无星无鸟叫的宁静,秋风凉意,不时经窗门的缝子里挤进了屋子,屋里显得格外清朗,特别是在煤油灯光之中。在这愉快而又沉静中会议开始了。”

在旧社会吃苦长大的父亲充满了对新中国的热爱。一九五九年的“中秋”节,父亲以“中秋有感”为题,回忆记叙了一九四九年“中秋”之夜,自己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去关在小沙禁室长达十二天,后家里以十八个银洋托人赎回,不敢在家里住,跑去其舅父家躲藏的往事。结尾写道:“今天,已经是吃人饭做人事的十周年了。”

一九六零年正月初十,父亲以“一场急速的旅行”为题,日记记叙了自己正月初一离开安康“八一”水库工地青峰工段工地到安康县农牧局汇报工作,初二乘车返回岚皋与家人团聚,初四携母亲及长子文波赴大道河晚住兰家坝亲戚刘家,初五早赴母亲娘家,初六下午返赴住明珠坝,初七晚回岚皋家中,初八中午乘车晚返安康县局,初九在安康办理购黄色炸药手续、当晚又独自步行三十五华里返回工区的春节行程。日记结尾写道:在这短促的几天里,不论在城里、农村、山间街头、河畔、车行途中观察的劳动景象,时时叫人喜悦,处处显示了六零年跃进予兆和各项生产的丰收景致。这一切激动的我疾呼:

祖国,

伟大的祖国,

万马奔腾,

亿箭齐发,

在这沧海桑田的跃进时刻,

即使,用亿万公尺的胶卷,

也难以,

摄下你前进中的一个步影。

从日记及诗中可以看出,父亲在“八一水库”带领民工施工是兴奋而紧张的,但他在工地上紧急状况下的一个擅自主张,却改变了他后半生的命运,为此,他被打成“中右”,丢了公职,还沾上了牢狱之灾。儿时的我们,懵懵懂懂,只知晓父亲在修水库时犯了错误,却不知晓具体的细节。一九七九年父亲平反,我看到了中共岚皋县委员会摘帽领导小组的平反文件。从这份文件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六零年黄洋河被迫决坝时,是国务院决定,由安康县城至黄洋河坝面以下四十五里武装警戒,限四个小时全部撤离险区,该杜在这种情况下带人在小队库房称了一斤桐油给守险人员照明使用,未经过该小队队长,被定为明目张胆地偷盗桐油,并把库存桐油损耗数共十八斤全部算到杜均安身上,显然是扩大事实。”

历史,往往是会给人哭笑不及的玩笑的。在这种荒诞、苦涩的历史断面切点上,当事人只能无辜、无助与无声。特定的场景,谁人又能够说点什么呢?

洪水即将来临,来不及经过生产小队队长同意,负责防汛守险工作的父亲,自定主意带人在小队库房秤了一斤桐油给守险人员照明用,惹祸上身的首先便是判了八个月的劳教。今年八月我在整理父亲年谱资料时同母亲谈起此事,母亲说父亲在安康劳教时她身背长子文波步行四天往返去看望父亲,父亲已黑瘦了许多,二人见面无语痛哭。

父亲因表现好劳教了六个月便被释放。解除劳教回家,已没了工作的父亲开始在县基建队做工养家。一九六九年底居民下放安家农村劳动,父亲带着全家回了南郑农村老家。从热血澎湃的青年知识分子,到尘土染面的建筑工人,又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父亲转换着一个个的角色,一个落差又一个落差的往社会底层滑去。

农村生活的十年,是极其贫困的十年。家里人口多,劳力少,大锅饭格式的集体经济发展模式,父母一年工分难挣够全家填肚子的口粮。平原上的土地少,唯能自己刨挖的便是半亩不到的自留菜地,白天干集体的去挣工分,晚上有月色时便是父亲在自留地里挖泥锛土的好时光,以乞求生长出更多的瓜果菜蔬弥填粮食的缺空。稻谷金黄时,队里要洒下苕芽籽待青田后耕入土中以做绿肥,那嫩绿的叶芽便可掺入饭中充当主粮,多年后我才知道这苕芽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紫云英。春天来了,那绿中洇白的槐花,也是缺粮人干稀均可搭配的好吃食。

农村的生活是瘠贫的,千苦百难中,父母供养我们兄妹都上了学。几兄妹年年的学费,是父母最大的一件焦愁事。为筹集学费,父母卖过口中省下的粮食,也卖过自己舍不得吃的过年猪肉,还卖过自留地产的萝卜种菠菜籽。家里还喂过一头母猪,一年两窝仔猪的售出,便是全家重要的收入。

父亲是村里的知识分子,队里开社员会时,他总爱凑到灯下翻阅其他人不愿睬理的报纸。田地歇伙时,村里人常围到他身边要他摆古今。村里人不太记日期,谁家要查日子了,都往我家跑,看我家堂屋墙上挂的本日历。我们家是村里唯一一家年年墙上挂日历的人家。

父亲还是村里的一位大忙人。队里养的有耕牛,农户家养的有猪。队里的牛要耕田。农户家的猪除开自家吃外,每户还有交商品猪的任务。商品猪有严格的斤数、肥瘦标准,百斤以下和太瘦的架子猪,食品站是不上秤的。商品猪便是家家户户要承缴的项强制性任务了。哪头牛或哪家的猪有了病,兽医科班出身的父亲便成了赤脚兽医,也成了朴实的村里人喜欢的一个人。

繁重穷困的农村生活,似乎磨灭了父亲知识分子遗有的文艺气息。印象中父亲一生只唱过一首歌,准确地说是一小段歌。记得好象我还在上小学时,有一次我跟父亲到新集赶集回家,步行在油菜花遍地开放的田野上,也许是周边的景致实在太美了,挑着空竹篓走在前头的父亲,轻轻地哼唱出了一段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听着父亲第一次唱歌,听着如此优美舒缓的曲调,我似乎有些愣住了。有人从对面走来,父亲收住了哼唱。我默默地记住了歌词,直到我成人后才知道这是首很出名的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二零一一年八月,我在新疆天池见到了这首歌的词、曲作者王洛宾的儿子王海成在签售王洛宾传记《往事如歌》,我向王海成表达了我们父子两代对《在那遥远的地方》的喜爱,还特意和王海成拍下了张合影照。去年国庆长假,在游历青海湖时,我还特意去了《在那遥远的地方》诞生地金银滩草原以及近旁的王洛宾音乐艺术馆。

父亲的文艺喜好也影响到了我。记得我读的第一本课外书便是父亲给的。有一天父亲从高台赶集归来,他给我买回了本《智取华山》连环画,定价九分,要知道,那时的鸡蛋两分钱一个呀。见我喜爱,后来的一个暑假里,父亲又从他药书箱里给我翻拿出了苏联小说《在那遥远的海岸上》《红色的保险箱》和当代长篇小说《朝阳花》。字还没认全的半拉子小孩的我,便懵懵醒醒地读上了比课本还厚的文学书籍。从那以后,闲暇读书的习惯便伴随我到了现在。父亲送给我的几本书,至今我珍藏在书柜里。

“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一九七九年五月,父亲得到平反,分配至县药材公司养鹿场,先任兽医,一九八一年一月任场长,一九八五年夏调回药材公司,一九九二年一月退休。二十年的冤屈得到纠正,父亲倍加珍爱自己的工作。二零零七年,岚皋本土作家黄开林在其专著《岚皋老照片——流年顾影》“养鹿”章节中记述到: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二日县广播站播出新闻稿,题目是“县养鹿场一九八二年鹿茸产值创历史最高记录”。新闻称养鹿场有鹿三十六只,第一道已取茸302.5两,价值12043.85元。第二道茸正在割取中,预计还能取茸30两。

钻研医术是父亲终生的追求,尤其是在他重新工作后更凸显现。在父亲匿之箧底,写作于一九八二年三月的两首小诗,依稀能透出父亲此时的所学所思。

夜读“金鉴”

临暮顽童声不残,轻风微微阵阵寒;

春夜不觉读南窗,月移岚山影照床。

为民所止

晓春读书夜点灯,细雨沙沙伴我鸣;

丹心书田无倦意,不解民忧不功名。

“金鉴”是父亲手边常阅的清代乾隆年间皇宫太医吴谦编修的汉医专著《医宗金鉴》。人兽医术同源,看兽医的同时,父亲也钻研着人类中医学。这一时期,父亲还自费订阅了《陕西中医学报》。

工作中的父亲心情是愉悦的。养鹿场地处城郊龙爪子,春天来了,伴随着桃红李白,人们开始烧火粪忙于下种了。眼观此景,父亲一气写下了两首田园小诗。

残 春

细雨桃花褪残妆,李花淡白菜花黄;

蜂伴蝴蝶花间舞,群群牛羊上山岗。

备 耕

春风一渡过巴山,堆堆畲火亿万千;

疑是炊烟不炊烟,积肥备耕夺高产。

汉中老家旁边的玉泉,常年清水长流,滋养着方圆几十里内的人们和土地。这一泓泉水,萦牵着父亲一生的梦。

春游汉中玉泉

泉上杨柳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未能竞抛玉泉去,一半勾留是此泉。

冬游汉中玉泉

远看成云近成雾,谈笑不觉到泉边;

烟波微徵不是烟,飘飘绫罗舞翩跹。

父亲与祖母相依为命,一生都不曾远离。祖母八十一岁时去世,父亲倾力办理了祖母后事。祖母去世三年后的除夕夜,父亲将对祖母的思念述与了笔端。

忆 母

鞭炮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杨桃酒;

倾杯尝思泉下母,子媳孙孙意何如?

父亲退休后,和母亲一道又帮我们几兄妹照看起了小孩,操心着子女辈,劳力着孙子辈,辛苦着难以清闲的身心。父亲退休后的第二年,我和妻子添了小孩,我在县政府办公室从事文字工作忙的难以着家,妻子在乡下上班周末才能回趟县城,孩子和保姆大部分时间便住在父母家里。有好多次,我都看见父亲用个小推车推着儿子在街头去吃早点。看着父亲清瘦忙碌的身影,我常在心里想,等孩子再大些,待我工作稍闲些,我就陪父母出去看看。父亲有两个同学在西安,他们有着联系,我曾听父亲说过,等孩子上学能离身了他想到从没去过的西安转转。

天不佑人!一九九七年冬,还没等到他给取的名字的孙子能离身走进小学校门,父亲因冠心病住进了医院,第二年清明节后的第二天,在霏霏细雨中,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长眠于太阳梁下的黄土地中。弥留之际,他不让我们告诉远在云南边防部队执行中国边境第二次大扫雷任务的小弟,让他安心在老山前线排雷,为国尽忠,小弟直到三个月后通过县人民武装部与云南边防排雷指挥部的联系才知道父亲逝世的消息。父亲做人的情怀,为人的品德,让我们后辈心戚感念。

父亲走后,在他书案上放着一套《资治通鉴》。五卷本他读了三本,书中有评点。另两本还没来得及读,覆膜的包装还未拆封。这是父亲作为知识分子,辛勤一生求知一生的见证。

父亲一生未曾远行,在他奁存下来的诗文中,只知晓他一九五三年在汉中农校上学暑假时去过宝鸡凤县,写下了《登凤岭有感》一诗,诗后注释称,凤岭在韩信斩樵夫处近邻,有钟楼、碑刻志存。这几年我们六兄妹常陪着母亲外出散心,大妹还陪着母亲出了一趟国。母亲念叨说,你们爸苦了一辈子,没去过西安,没出过省。《孔子家语》载:“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形同陌路,而是天人永隔;世上最大的悲哀,不是不亲不孝,而是子欲孝而父不在。

“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父亲去了多年我却不曾释然,原心中一憋存苦闷,父亲一眼便知,片顷间的言语即能去怀。而今心遇屈事,也只能“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了。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深秋的夜晚已有寒意,临窗的风儿拂过脸颊。十八年了,我写过很多的文字,却没有一篇怀念父亲的文章,这都是为儿的罪过。愿这篇秋夜而成的篇章,能以心灵接引的方式给父亲些许慰藉,能赎回我山似的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