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田一片石

发布时间:2017-02-03 16:02来源:

一百五十二年前,春鸟啾啾的农历三月二十三日,在巴山北坡岚河岸边的花鲤墟街上,一座规模宏大的学堂风格的房屋建筑闹闹嚷嚷地开工了。屋为何屋,为何建屋?院为甚院,怎保久远?众口一辞中,一脸儒雅之貌的一位壮年男子被乡邻推举而出,冥思伏笔,勒诸碑碣来做如此的思索如此的回答。这位男子名谓杜继安。

时年五十一岁的杜继安,生于清嘉庆二十年即1815年四月二十四日,在为这当地史无前例、气势颇大的院落著文铭记两年后,于清同治六年即1867年十月二十四日去世,走完了他五十三岁的耕读之路。留存至今的清同治戊辰年即1868年镌梓的《杜氏家乘》和清光绪三十三年即1907年成书的《杜氏支谱》记载了杜继安相关简历。杜继安出生于岚皋一个书香世家,功名贡生,号竹林居士,德高望重,为岚皋地方文士。

岚河为岚皋母亲河。清乾隆四十六年即1781年,自湖北襄阳辗转来到岚皋的杜氏始迁祖杜有识,见此地山水秀美、物产丰富,于是在花鲤墟十里沟安家落户。迁岚生活几十年后,杜氏族人已和当地人融为一体了。鱼米之乡的人来到岚河岸边,看准的或许即是河水可以开垦润泽出的稻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当地土著巴人固有的“忠、勇、刚、烈”特质和儒家道德修身“礼、义、廉、耻” 四维思想,使繁衍生息在花鲤墟街上的人,思想上有了一次飞跃,行动上有了一次创举。清同治四年三月,花鲤墟有识之士自发捐款捐地修建忠义讲所。杜继安经众人推举,为忠义讲所写下了名为《公置义田碑序》的碑文,镶嵌在讲所廊门内墙上。《公置义田碑序》用文学的语言叙议了修建忠义讲所的动议、意义、宗旨和建起后祈保子孙世守的期盼与祝福,赞颂了居士段大荣、王厚斋及一心向善诸人,为忠义讲所捐置义田的善举。《公置义田碑序》全文四百三十余字,叙议相间,文采俱佳,为古代岚皋文学之华章。

与《公置义田碑序》一同嵌入讲所廊门内墙上的还有三方碑石。一方刊勒为忠义讲所捐置义田的文契,两方钩沉义田经营使用的条例规章。

忠义讲所矗立在岚河岸边百余年后的某一天,讲所建筑进行改建,四通碑石不知了去向。这时花鲤墟已更名为花里,忠义讲所已成为花里公社革命委员会办公场地。

几年前一个春天的周末,在安康一位从事地方文史研究的长者书房里,我向他请教着岚皋地方文化。攀谈酣畅间,他向我讲起了忠义讲所,讲起了《公置义田碑序》,给我看了他年轻时在现场拓录的《公置义田碑序》和另三通碑石拓片。拓片淡墨,精美,黑底白字,文儒雅致,书房里迅速地布满了暖意。长者遗憾中又有着欣慰地说:“我在花里拓录过碑文几年后再上去,就再找不到石碑了。亏了我当时看到碑文就拓存了起来。”

岚皋的文学遗产本应回归收录进岚皋的文学典章。感谢长者的有心。经长者首肯,我复录回了四通石碑拓片。2015年夏天,我在收集经年岚皋古代文学史料的基础上,编纂出版了《岚皋诗文遗存》一书,《公置义田碑序》作为散文卷碑文类收录进了该书。

《公置义田碑序》的作者杜继安,为同为京兆堂的唐代诗人杜甫一脉之后裔。杜氏先祖自清乾隆年间迁居岚皋居住,至今已二百三十多年了。耕读传家久,诗书济世长。名门望族是看重家规家风教育的。去年夏天,镌印在《杜氏家乘》中的《杜氏阖族公议齐家条规十则》引起了县纪委的关注,先是注释翻译,后是撰写文本,再是视频拍摄。我参与了其间的工作。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对优雅生活的向往,或浓或淡地渴盼着那种建立在学养和修心之上的从容与不迫。心里有了《公置义田碑序》的文字,便常常想到镌镂这儒雅文字的石碑。杜氏家规电视专题片拍摄伊始,我便撺通摄制人员及花里杜氏后裔一道,找寻遗落在乡野的这方石碑。在一目了然的荧屏视野里,遍布着历史信息的古碑,会以无声的画面胜却赘复的解说。流火的七月,第一个镜头在花里镇后十里沟杜氏老宅遗址开拍,我们便开始了这方石碑的寻觅。天凉秋至的九月,专题片初稿、初片完成,呈送市、省、中逐级审改。我们寻珍拾宝般地寻迹到了很多历史遗存镜头,遗憾的是《公置义田碑序》的古碑却仍无踪迹。

夏到秋,秋到冬。冬至里的一天中午,在县医院从医的杜氏后裔杜承华给我打来电话,说《公置义田碑序》石碑他托人在花里后街一户人家里找到了。打电话的人高兴,接电话的人激动。

“荒田一片石,文字满青苔。不是逢闲客,何人肯读来。”唐代诗人姚合的这首《古碑》,似乎贴切地预示了我见到古碑的境况。放下电话,我和杜承华及另一位杜氏后裔一同驱车赶到了花里。在花里后街退休老教师段纯冰的指引下,我们一行人来到近邻一户人家猪圈旁,见到了已残断为三截的《公置义田碑序》石碑。书香传家的名门杜氏,百余年后遗存下的一块残碑,没于墙垣牲圈之中,不知该为世界大同而赞,还是应为斯文扫地而叹。我们和热心的段老师一同动手,把残碑小心地搬到了他家宽畅的院子里,找来脸盆抹布,接了清水,仔细地擦拭起来。地上有落叶,不时地被寒风掀起,从身旁吹过。“自将磨洗认前朝”,几盆刺骨的冷水后,石碑干净了起来,碑面清晰了起来。平庸的生活里,欣赏艺术也算是艺术。我们按照断裂的茬口,依序将石碑拼接在了一起,对照着我们手持的《岚皋诗文遗存》一书中的文字,逐字辨析。半个世纪的孤独冷寂,几十年的不曾记起,古碑经受了太多的委屈,令百年之后初次拜谒碑石的我们,平生出许多疼痛些许太息。碑文虽经百余年岁月侵蚀,也有风化,亦显漶漫,却依然可读可辨。一番识瞅,“文残字磨灭”,岁月磨砺出的碑中两处断裂处十多个字已经丢失,再难寻回。所幸的是,碑文首尾完整,清明可识。左手持书,右手抚碑,口中念诵着清朝的那些事,恍惚摸索到了那脱俗于庸常生活的过去。

“千年石上古人踪。”碣石为长方形,寺石形制,纵一米三,高六十五公分,四侧边栏阴刻浅浮雕忍冬花卉纹。石质为岚皋当地花岗岩青石。碑文阴刻,从上至下,自右往左,文尾注竹林居士杜继安拜撰序,张桂亭敬书,同治四年三月二十三日,乙丑岁季春月立。我查阅万年历,知道了同治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即公元1865年4月18日。正文小楷刻成,工整丰腴,笔画圆润,内涵雅气,秀挺精到。陈年的片石,沧桑,残损,完全的静,衬映着不远处的一爿枯荷,两蔸残菊,泠泠地透着自身的含蓄和母体的美。这个下午,这个小院,似乎深深地具有了脱俗的意味。

摄制组人员知道我们找到了这方古碑,如获至宝,撵在一个晴朗天,邀我同行,赶到现场,架起三角架,精心拍摄了碑文,想趁终审送片前,换下电视专题片纸质的镜头。杜氏后裔已将古碑用三角铁片镶锢为了一体,收藏在热衷于地方文化研究的段老师家屋檐下。冬日里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岚河,照着小院,在碑上拉曳出深深浅浅的光影。摄像师在碑前拍摄,阳光也在他身上拽划出了或明或暗的折光。

碑在太阳光下泛着光。静静地看上去,有着一种俯视感,暗含着一丝高古,一种教化。古时文笔,旧时记事,渗进了这通片石,穿越时空,时光并置,立于今天的场景之中,把逝去的风物不逝地牢固在了这里。

石头是会烂掉的,但石头上的文字将会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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