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漫全胜寨 作者:杜文涛

发布时间:2017-12-13 14:32来源:本站

让我们在数百年之后去谒觐岚皋境内这座全胜古寨,许是天意,抑或是巧合。

置身于高高的寨顶,脚步便在这石寨里游移,眼光便在这石寨上游离。青石垒砌的寨墙在悬崖峭壁上高高屹峙,蜿蜒围合。寨墙上密布着内大外小的三角形射击孔,旷阔处的寨墙内墙台阶上下两层,射击孔也为两层阵列。凌厉高峻的寨门外,常邻着晕眩陡峭的涧壑。寨墙里庐舍随山形地势而建,连接处鳞次栉比成院,孤仄者茕然孑立为屋。山凸为峰,峰上为寨,山凹为径,窄为刀背。峰连寨续,小寨前倾,后接大寨,倚邻巴寨,高耸其间的为平安寨。四寨互通,缀合为群。既可内援又可犄仗,绵连方圆数里,为寨,亦为堡。

在家读过地方志,知道全胜寨最初在明崇祯十二年由岚皋蔺河街农民起义军刘洪、刘二虎率众所建,清嘉庆初年又为白莲教义军所据。民国初年,地方武装势力割据,山寨狼烟屡起。三百多年的战乱与抗争,三百多年的生存与泯灭,山寨上有了人的踪迹,山寨上也没了人的踪迹。

小雪时节的山上多雾,攸忽的来又攸忽的去,就像是这山上曾有过的历史云烟。寨墙多还完好,屋顶均已坍塌。泉水仍在渗滴,井池仅存残壁。岁月的流逝中,已让我们很难看到石头以外的物质,只在一座寨门一扇窗棂上见到了两方几近朽烂的厚厚木方。木质的门窗檀檐在弥久的年月里已难以撑起肩上的重负,随着一声声叹息轰然倒地,气绝而去。没了房顶没了房门没了窗棂的石屋,就像一个个没了头发没了牙齿的岁月老人木然的呆立,反刍着昨天的时光。雾从没有遮拦的门里窗里窜进又从没有屋顶的屋面拂出。伴着雾的脚步,我们走进一座座寨楼一间间石屋,脚步凹凸在乱石中,不时地见到散落着的小块石板瓦,依稀地让人知悉它曾是石屋的顶盖。幸存的石屋屋墙用黑青石干砌,墙体上有残存的泥皮。石墙黑黝坚实,大石压着小石,小石掂着大石,片石嵌着方石,方石镶着片石,在漫长的风雨侵袭后,仍上下平直,横竖有线,昭示着不凡的匠艺。

时光带走一切,一座山寨只剩一座残垣空寨和一个曾经的名字。门洞大开,我们随随便便走进一幢石屋,想看清寨垒的细节。每一步脚步,都会踩在先人的脚印上,迭沓下的脚印,在这里曾步履过怎样的绿林汉子式的生活呢!畅通的门洞里,走进走出过多少古人,他们最后去了哪里,何处是他们最终的归宿?没有拦阻的门洞里进出的只有时间,时间才是这里的主人。

没了人迹的地方,常常会让青苔最先占去。塌墙残垣间,青苔潜滋暗长,细细密密,好似要把所有的痕迹都封存起来。“应怜屐齿印苍苔”,面对着漫然绒毯,似乎不忍心踩踏。挪动的脚步,叠加在时光深处,人一茬茬地走过去了,石屋却还在那里,两两相衬,人便渺短了许多。伴着苔藓的茂盛,繁茂的还有横生的野树,攀爬的藤蔓,金黄的刺泡,红脸的山果,它们用自身的生机,颇添出石头寨垒的古老。

几百年的屹立,这些耄耋石屋已显龙钟而蹒珊,但它们坚实的形体仍坚定而坚韧,以一种气质,一种气场,从每幢石屋里散出,从连片的小院里渗出,向四周山野辐射与透穿。风儿伴着雾气,信步而散漫,时而东西,时而南北,时而急遽,时而徐缓,荡涤着石屋对石寨的坚毅,糟杂着石屋对寨堡的忠贞,却拂走不去石屋对大地的亘久与坚固。

踟躇寨上,若有所思,抑或怅然若失。山峰、白云、树木、清泉……全胜寨似乎与世隔绝。那些身背大刀肩扛土枪的无名者,跋山涉水,步行穿越蛮荒高山,在这险峻山巅上开山、采石、砌墙、伐木、锯树、上梁、盖瓦,吭吭哧哧,叮叮当当,他们有着怎样宗教般的执着,才辉煌地照亮了这亘古的大山。

寨墙是石头的,寨门是石头的,屋是石头的,瓦是石头的,路是石头的,碾磨是石头的,或许水缸是石头的,桌桌凳凳也是石头的。一方石墙上,在半人高处砌着一凹进的方形石台,规整而平展。同行人说是枪柜,是衣柜,我却想到了碗柜。白云生处的荒凉处,逃命安身后真切的是要有一碗饭充饥的。碗橱下,有过柴米油盐,有过锅盆瓢铲,有过包谷红苕,有过土豆黄豆,有过野菜山菌,有过炊烟絮叨,说话的人是位年少的厨娘,还是位白发的老妪。取碗盛饭的就食人,是翩翩少年、彪形大汉?抑或蒲柳之姿、布衣韦带?

在大寨紧邻寨墙的一间小屋石墙上,完好如初地遗存着一方用条状石块竖立砌就的窗户。窗口不大,在人齐胸处,三块直立的条石均匀镶立,下方青石垫底,上方一块整石横垒,稳稳地把支身的直石压在身下,形成一个有着两道窗格的自然石窗。窗是屋的眼睛,它可以把屋里的隐秘泄漏出去,也能把外面的光鲜吸纳进来。石质的窗格上没有雕出仙鹤百鸟,也没有画出牡丹花草,但窗格里面的人,他或是她,心扉的最深处,还是向往着那木雕的窗棂和透过圆孔、菱形孔张望到的浅浅溪流、绿绿稻田以及田埂上走动的父母和伴在身旁的猫狗鸡鹅。女人是喜爱窗户的,这石头的窗前会伫立过怎样的着绿着红的人呢?她有着怎样的身份,是随寨夫人,是寨主女儿,还是位随夫上山的布衣荆钗?她们在窗格子里面眺望,看天看地,看人看花,看山桃花夭夭,看班鸠逗戏。她们在窗格子里面梳妆,在山鸟啼醒的晨曦,在木桶出浴的晚上,涂胭脂,卸花黄,衣香鬓影,鼻息浮悠,荡漾着蛰伏的心事身外的欲望。窗格子里面定会有张休憩的木板床或棕床的,那位卸去晚妆的女子,会在上面躺过的,和她一同躺在上面消磨肉体的人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山野英雄,草根智者?“解衣上绳床,卧看灯明灭。”山寨的生活是粗糙的,山寨的夜晚是寒冷的,两颗冷寂的心烫贴在一起,会给对方以温暖,给自己以慰藉。那板床衾被里,古老而又绵长的轻声细语,在一场场厮杀一次次淡却后,会把山顶上孤寂的夜咀嚼得不再孤寂而又意味深长。阳光从云雾的缝隙里透出,从天而投的光芒从屋顶从窗格里投入,把屋里的乱石苔藓照成了太阳一样的颜色。破窗而入的阳光映在面窗而思的我的脸上,阳光叨扰了我的臆想。石窗前不知伫足过多少男女,他们却都被同一个太阳照耀过,映照我的太阳,却再也照不上这屋里过去的人了。

平安寨上有块石碑,我们都围了去看。碑文漶漫,已辨认不出镌碑年日,拭去苔丝,依稀读出了碑文的大意,知悉民国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及十月十九日全胜寨寨主李还山率众击杀地方武装陈定安两次攻山匪众六千余人。攻方损失六千,守方伤残多少呢?六千人的生命,那是血流如溪,尸累如山的怎样一幅血腥场景呀!记得地方史料《岚皋历史掌故》载参与数次攻寨的还有巴山悍匪王三春。这使我想到了前不久播出的电视连续剧《一代枭雄》中的王三春。那年读过作家叶广芩长篇纪实小说《青木川》后便去了青木川古镇,魏辅堂的老宅里还摆着还未搬走的道具。威震陕川的王三春武装都攻克不破的寨堡,故而便有了前胜寨为全胜寨的改名了。

有碑可记的两次绞杀便有数千人之众,有寨可溯的明清两朝这里又发生过多少战事,死过多少人,又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薄薄的蓝烟一样的轻风从对面红皮梁上吹过来,触动了身旁树梢上无数的叶子,带着幽恬的山野之味,拂过脸颊,跳过寨墙,吹到寨后面的三星村山谷里去了。风过处,几片树叶落在前一年的落叶上,一年的灿烂,总会覆盖另一年的枯败。脚下的野草已褪去生气,不久的严冬将化为尘泥,在哀伤冷寂中希冀又一个春天。这荒草的祖先可曾身染过鲜血,身下的草根可曾隐匿了伤痛?呵,野草一样的生命啊!

山上的风有些寒意,坐在厚厚的苔藓上,我们辨识抄录着碑文。触摸着石碑斑驳的肌肤,一缕蛮荒寒凉之意从手指传到了身上。碑文说寨上有集市、学堂、庙宇,作家黄开林心地宅古,见庙便想进,唤我同寻,旅游达人前平君自告领路。天下名山僧占多,高处便是仙居处。我们爬坡去看,庙宇残迹仍在,石墙鹤立,黄泥抹缝,断墙处散落着几片寨上别处没曾见过的泥瓦和一扇石磨,比别处石屋多了几份气派。庙堂正屋后墙处有四处凹陷,也许曾是供佛栖身的所在,是铁佛,是石佛,抑或是木佛,是关公,是周公,抑或是弥勒?青灯远去,梵声渐隐,我们不得而知。

入世的城堡,出世的庙。寨堡建在凋敝的山上为求生存,晨钟暮鼓的庙宇本是谦恭安详,清音袅袅的是恒生和循世,馨锤及的是悲悯与慈怀,和为上,和为贵,哼唧的是敬畏所有的生灵。寨堡上建着庙宇,不相干处又相融着关联。寨堡是避让,寺庙是退让,庶民百姓的生活就在这避让和退让间缓行,就在这避让的抵抗中与退让的善良中交集,跨越出厮杀与和平。时间可以治愈昨天的伤痕,悠悠的钟声,传诵的是亘远的至爱与慈悲。今天从历史中走来,当走过长长的精神甬道时再行回望,胜败俱泯,都成住昔,化为了一份逝去的遗憾。历史是厚重而又宽容的,历史也许可以原谅人类的罪行,历史却难以原谅历史。

站在寨顶上东望,松林寨依稀耸立,传说那曾是明末农民起义军张献忠驻军过的地方。南望数里是遇子坪,民间流传是宋代名将杨六郎与儿子杨宗保夜遇之岭。三个不同时代的遗迹遥遥相对,不同的人,不同的经历,写着不一样的故事。在万籁无声的夜晚,它们会以清风彼此倾诉自己的往事吗?

全胜寨以它热闹冷却后的沧桑迎住了来,又以面对沧桑的那份忧伤送走了去。初冬的阳光,怯怯的,泛着明黄的色彩,悄悄地覆盖着山顶,也温文尔雅地映照着我们下山的脚步。全胜寨在我们的身后依然静默着,凝重着。攀过一面窄仄险崖,白雾倏然又漫上山来,回转身,波浪迭起的山峦有了峰的悬念,似乎要擦拭我们留下的痕迹。再望时,寨顶也看不见了。


2017年12月10日写于岚皋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