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菩提树

发布时间:2019-07-01 16:40来源:安康日报

人在初夏想要走远,树在初夏想要伸高。

布谷鸟的叫声,唤来了谷雨又将啼住立夏。老祖先智慧的,“立”字真好,有视角感,有触摸感,踏踏实实踞在那,任其走过的人和花儿鸟儿去抚摸。在这个有棱有角温热硬朗节令里,在岚皋县岚河支流四季河畔木竹村里,我又谦恭地来朝觐一棵六百五十年的菩提树。

树有些峥嵘有些老派,头顶青色礼帽,身著墨黑长袍,斜披深色马褂,布衣对襟衫,扎着四方步,心定神闲,坚实而又轻便地迎候着我的作揖拱手。树多七叶一簇,乡人惯唤七叶树,树果俗称梭椤子,又呼梭椤树了。梭椤树在岚皋也叫菩提树,此菩提树非彼菩提树,它应该不是当年释迦牟尼在菩提迦耶树下觉悟成佛时的那种菩提树,那种树原名叫荜钵罗树,因释迦牟尼在树下讲经说法,顿悟佛道,涅槃成佛而得菩提之名。“菩提”是梵文音译,意为觉悟、智慧,如忽睡醒,豁然开悟,超凡脱俗,明心见性。在植物学分类上,荜钵罗树那是一种常绿阔叶乔木,而眼前的梭椤树则会在冬天落叶的。佛有四大名树,佛祖诞生在无忧树下,悟道在荜钵罗树下,圆寂在娑罗树下,佛陀圆寂后其弟子在七叶树下聚会结集了佛教经律论三藏。梭椤树音同娑罗树,七叶树也荣列佛树,岚皋人唤七叶树为菩提树也是有佛学说道的,彼亦菩提,此亦菩提。

鸟的啼鸣声里,菩提树正缤纷着花。花序白色, 由数朵小花匝密组成管状花萼,平斜向伸展,零碎地缀着柔柔的绒毛,花形奇特,素淡雅净。莹白的花蕾像一枚枚别致的发卡,恰到好处地夹在靛蓝色的枝叶间,一簇一高洁,一层一绾结,一瓣一雅情,一缕缕地送来它的幽香。树冠繁茂花束也繁茂,开得单纯,放得细腻,不争奇斗艳,不残花遍枝,谦逊地礼让,有序地溢香。一串盎然时,另一串素面等待,一束凋谢时,另一束静静绽放,一枝还未落尽,另一枝已经孕育在身。花团虽漫卷,花香并不扑鼻,颜不高贵,形不富丽,却淡若黄菊,从容似兰。菩提的花期只有十多天,能遇见便是有缘人,清清爽爽的洇白给这四季河畔添了几丝禅意。

山容仁厚,水涵明慧。菩提树背靠大山脚踩溪畔,前临岚皋县城到重庆市城口县公路。靠山根基牢固,踏溪汲水饱腹,临路思绪旷阔。我长久地伫立树下,看到了菩提树正在慢慢地长,树梢向上,树枝向上,树叶向上,树茎向上。我的眼帘每一次凝望向大树,心绪都随着树冠朝上提升。我看见了微风中翕动的花瓣,我看见了天空下鸟儿展翅形的树叶,我看见了苍翠蓊郁的树冠,我看见了皲裂成壑的树身。我亦看见了老树倚靠的青山和青山上附生的小树,我亦看见了树旁瘦瘦的清溪及溪畔的野花。鸟儿在树荫里啁啾着,尽管我看不见,却看见了古树和鸟儿沾合的世界,这个世界撑托着的一方天空。

天上有轻微的脚步声,我寻声探寻,是兼程而来的一场细雨。雨珠落了下来,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仰头望天,初夏的太阳有些微弱,天上有几朵云彩在信步悠游。眼光从天空收回,我看见了树下四季河畔的几树晶莹红晕的樱桃,看见了樱桃树旁一丛刚刚暴出绿叶的芭蕉,想到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宋词,想到了这首词作者的蒋捷,想到了他因这首名作而得的“樱桃进士”的雅号。末了我又想到了“樱桃进士”的那首《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我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刹那间闪现在脑海里的一个景象,是眼中红樱桃、绿芭蕉景况萦起,抑或是耳中雨打树叶声音牵引,我言不甚明的,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佛经上说,一念之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又有九百生灭。生生死死的轮回随时都在进行,须臾不曾停歇过。在这菩提树下,在那一刹那里,我想到了暮年听雨,想到了人生的悲欢离合,由此想到了晚年事佛前年病逝的母亲。有娘在家就在,一家老小聚在一起是何等的造化和福报啊!上前年樱桃红时我曾开车带母亲闲转散心来看过这棵菩提树,树下母亲曾颔首致礼。前年樱桃谢了枇杷正黄时,某天的清晨,母亲被第一缕朝阳接走了,走时时逢杖朝之年,生死倥惚一刹间。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菩提树,还是六百多年前的那一棵,还在雨中无言流动。树下人们走来又走去,相聚又相送,递着春的章回,迭着秋的棉质。

菩提树冠如伞盖,雨落下来,我听到的是树叶的声音并非雨声。雨落下来不会径直掉在身上,掉到身上的是菩提树叶上的雨水。雨珠先落在顶端的树叶上,而后轻轻滑落,落到下层的树叶上,一层层的移动,一枚枚的过滤,一颗颗的滴落,又一粒粒的细碎。雨珠走动时,没有颤抖,不曾惊讶,却有着连绵,有着韵致。黑云翻墨,白雨跳珠,是苏学士的雨;雨大如绳,急雨乱江,是蒲聊斋的雨;“斜风细雨不须归”是唐人张志和的雨,也是我感知到的雨。

雨声渐次静寂,山野发散着美好的味道。两只布谷鸟从菩提树丛里飞出,落在眼前的公路上,胖嘟嘟的,悠闲地漫着步。它不时地回过头看看我和我的同伴,不紧不慢地走进路下的桑树林里。看不见了身影,却传来了一声婉长的啼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