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勇 陈延安

编者按：本文于10月6日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头条刊登，题为《做乡亲们的贴心人》，一时广为传播。本刊特刊发未删减版，以飨读者。

立夏刚过，岚皋县蔺河镇蒋家关村五保老人王学翠再次病倒了。

今年第10趟去医院，这回陪在她身边的不是村支部书记伍先忠。

“腰杆子疼得厉害！”伍先忠也在医院接受治疗，只好让儿子伍鑫陪护。

病情稍稍好转，伍先忠就急匆匆地赶到医院。“咋个样，好些了？”白发苍苍的王学翠老人眼里蓄满疼爱。

“比前几天倒是松泛多了。”伍先忠弯下腰，用手摸了摸王学翠浮肿的脚背。

“今晚让娃娃回去睡，昨晚一夜都莫合眼。” 王学翠指着放在床头柜上的一盒健胃药，“他的身体也不大舒服呢。”

“莫事，我来！”话音刚落，伍先忠望着神色憔悴的儿子，径直坐在床沿上。

“莫事，我来！”过去30多年，共产党人伍先忠言出必行。

一

20世纪80年代初，伍先忠高中毕业后，经村上推荐，以民办教师的身份走上乡村小学的讲台。

放学铃声一响，课堂上握粉笔的手，顺势握住锄头和扁担。一身朝气的伍先忠，在生产劳动中惊喜地发现，“课本里的党员先锋，现实生活中也有。”

从部队复员回乡担任村支书的赵词银，就是其中一例。“雷厉风行，办事公道，从不撂挑子。”日子久了，伍先忠真切感受到赵词银在群众中的威望。

他开始主动靠近赵词银，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赵词银也在暗地里观察这个“勤劳，爱思考，有眼力见儿”的“孩子王”。

在当时，伍先忠是村里唯一一个高中生。一天，惜才的赵词银找到他，关切地问，“先忠，想不想到村上来工作？”

家里姊妹7个，身为长子的伍先忠正发愁“民办教师每月15元的工资养活不了一家人。”再加上有机会靠近心目中的榜样，伍先忠满口答应，“想啊，做梦都想跟在赵书记身边历练。”

其实，伍先忠的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入党！

走下讲台，伍先忠到村里担任文书。也就是从那时起，在急难险重任务面前，伍先忠总是挺身而出：“莫事，我来！”

工作久了，在深入了解村情后，伍先忠陷入如何才能走出贫困的深思。他期盼着这个巨大的问号早一天拉直。“一定要把群众从苦日子里拉出来！”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拂面而来，文化程度不高的赵词银越来越感觉到工作力不从心，很多政策自己吃不透，很多新事物短时难以接受。他再次将目光落在伍先忠身上。

“赵书记，我想加入党组织，我要成为像你那样的人！” 就在赵词银一筹莫展时，1986年初，伍先忠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赵词银心花怒放，转而佯装一脸严肃，“群众的眼睛雪亮的，你要接受的不光是组织的考验！”

“我晓得，让我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伍先忠言语坚定。

寂寥的山村夜晚，俩人促膝交谈到夜深人静。伍先忠很多超前的想法，让赵词银愈加相信自己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判断。“30多年后的今天，时间给出答案，当初我没有看错他。”年过花甲的赵词银满是成就感。

1987年12月，22岁的伍先忠在赵词银的见证下，庄严地举起握指成拳的右手向党旗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屋外雪花飞舞，屋内炉火通红。散开紧握的拳头，伍先忠倏然感觉内心火热，炉中的火苗如即将绽放的山野花，盛开在那个无比神圣、也无比光荣的时刻。

二

1995年，而立之年的伍先忠接过赵词银肩头的担子，担任蒋家关村党支部书记。

迎来了改革开放的第17个春天，村子依然贫困如故。作为岚皋县蔺河镇最偏远的一个小山村，山大沟深，青山如锁。环环绕绕的羊肠小道，到了雨天，像“抹了油一样滑”，需要拄着拐杖出行，稍不留意，就摔得四仰八叉。即便“玉米的秸秆粗得能当担水的扁担”，但徒有好收成，富余农产品运不出去，好不容易运出去，“豆腐盘成了肉价钱”。散落的房子都破破烂烂，年轻人一茬一茬外出务工，村里满目萧条。

经反复思虑，上任后的头一件事，伍先忠决定从通电开始，让村里彻底告别煤油灯时代。

“愿意通电的，请举手！”伍先忠话刚出口，昏黄的油灯下，会场举起森林般的大手。

群众有热情，伍先忠就有了干劲。但初步匡算，各家各户需要均摊600元左右的费用。再次召开群众会，伍先忠想摸清家底，敞开嗓子问，“能凑齐钱的请举手！”会上鸦雀无声，大家眉头紧锁。

卖粮食、卖牲口、卖山货，大家都想早点把钱凑齐，早一天用上电。近半年时间过去了，还有好几户急得没辙，“伍书记，不是存心拖后腿，是真的想不出办法！”

“没事，我来！”伍先忠组织几名村组干部到信用社贷款6000元，先凑齐材料款，开始栽电杆拉线。随后，又把银行贷款分次全部转到自己名下。

1997年春节，沉寂了好多年的小山村，终于通上电，灯光照亮泪光，一些老人喜不自胜，“真没想到，结满蜘蛛网的土屋还能挂上电灯泡。”

全村都在狂欢，伍先忠家却闹翻了天。直到银行上门催收贷款时，爱人袁永翠才知道伍先忠“把家里捅了个大窟窿！”

年三十，袁永翠红着眼泡数落，“背着这么多的债，‘烂包’日子何时是个头？”伍先忠躲在屋里抽闷烟，一声不吭。

“你把娃娃带好，我去挣钱回来还账。” 年没过完，伍先忠就背着铺盖卷去浙江打工。天刚亮，屋门吱呀一声推开，萧瑟的风中，院子里站着10多个精壮汉子，“伍书记，你去哪儿，我们跟着去哪儿！”

实在拗不过，伍先忠开出一个条件，“亏了，路费算我的；挣了，赶快还账。”

一路南下去了浙江，到了工地，伍先忠苦苦央求老板，“每人先支付1个月工资，家里等米下锅呢。”见伍先忠老诚稳重，还没开工，厂里就为每人预付了1000元工钱。

半个月后，这笔钱邮寄回蒋家关村。一大批村民循着汇款单上的地址找到了他们的伍书记，也给他带去袁永翠的口信，“平平安安回来，别苦了自己。”

年底，伍先忠用打工挣的钱还了贷款。

几年后，当初交不上钱的困难户才还上这笔钱。

十多年后的2011年春，为了修通一条长3.5公里的产业路，伍先忠再次找到了银行。这一次，需贷款30万元。这回群众都愿意掏钱修路，都指望着发展产业致富。但是，依然在“莫事，我来”的执拗中，伍先忠采用和当年通电相同的办法，先让村组干部贷款，交上工程款如期动工后，又一次把贷款全转到自己名下。

至今，伍先忠还背着15万元的银行贷款，但村里合作社每年都在给群众分红。妻子责怪他“做事冒失”，伍先忠却满怀信心，“村集体经济发展壮大了，一切都好解决。”

三

2014年初夏，由于长期劳累，伍先忠病倒了。

祸不单行，此时，妻子查出乳腺癌，刚做手术不久。就在这时，伍先忠发现自己的喉咙里堵得慌，吞咽不畅。

“早期食道癌，需立马手术！”待病检出来后，医生一脸严肃。

消息传到蒋家关村，村民们痛心不已，“就是花再多的钱，我们也要‘买’伍书记一条命！”

“爱人看病花了几十万，大家都想给你凑点儿，渡过眼下的难关。”镇上干部在电话中反复征求伍先忠的意见。

没想到，正在托亲朋好友四处筹钱的伍先忠婉拒了这份好意，他只捎给乡亲们一句话，“都安心在家等着，等我回来。”

手术前夜，伍先忠怕第二天出现不测，就找来笔纸，“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向组织汇报思想了……如果我回不来，请找一个作风过硬的同志带着乡亲们继续奔光景……我还有10多万的贷款，用于修路，请组织信我，这些年我没有乱花一分钱，没有还上的贷款，我让儿子替我还清……”

写了撕，撕了写。豆大的泪滴落在信纸上，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丢不下的东西太多了—日子渐有起色的蒋家关村，躺在病床上的妻子，没成家的两个儿……

他又给两个儿子留下话，“如果我下不了手术台，要照顾好你们的母亲，这些年，跟着我，她没享到一天福。银行贷款你们一定还上，不要给组织上提任何要求，一定不能……”

翌日，推进手术室12个小时后，伍先忠被护士用手术车推进病房，身上扎满了管子，清瘦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色。

4个月后，伍先忠和妻子袁永翠前脚进屋，乡亲们接踵而至，全村500多户，没有一家拉下。一番嘘寒问暖，临走时将或多或少的慰问金强行塞进伍先忠的口袋。

从病前170斤已瘦到90斤的伍先忠，坐在椅子上，虚弱得已经抬不起身子，“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算我求你们了中不？”泪水顺着蜡黄蜡黄的脸庞滑落，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回谢中，咽喉哽住了，他只能双手合一。

五保老人王学翠拄着拐杖进屋，拍了拍他瘦得皮包骨头的肩膀，叫了一声“我的先忠娃”，再也说不出话。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500元钱，放在桌子上，转身离去。

伍先忠示意儿子伍鑫追上去，将钱又塞进老人口袋。反复推让中，王学翠颤巍巍地转过面来，“娃娃呀，你娘走得早，就让我疼你一回，能行不？”

四

2015年，乡镇机构改革，原蒋家关村与毗邻的立新村合并为新的蒋家关村，村“两委”班子要重新选。

选举的这天早上，妻子袁永翠泡了一杯茶递到伍先忠手上，“老伍啊，你可是搞不得了哦，好不容易身体才好些！”

“嗯！”伍先忠点了点头。

选举现场就在村委会外的院子里，全村94名党员，除去在外打工赶不回来的16名党员，在家的78名党员全部到场。

听说村上要选党支部书记，群众从四面涌来。尽管投票还没开始，但是大家心里都装着一个人——伍先忠；尽管乡亲们心里清楚，此时距伍先忠癌症手术刚满1年，但是他们依然希望这个熟悉的身影能再次出现；尽管此时村里的面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是乡亲们期待着往后的日子不能少了“伍书记”；尽管……

投票结束后，计票开始，大家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村委会外的小黑板。

78声过去，伍先忠的名字在会场响了77次，小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15个“正”字，第16个“正”字只缺3笔。

大家纳闷，是谁少投了一票？就在这时，说话上气不接下气的伍先忠被人扶着站起来，“这一票是我没投自己，做了这么大个手术，还剩下半条命，我怕身体撑不下去，影响村上今后的发展！”

“不要紧，还有我们，我们能帮你嘛！”

“就是，以后你动动嘴就行了，跑路算我们的！”

“是的，你给思路，我们出力！”

“这副担子，只有你能挑得起！”

见此情景，伍先忠颤悠着手，在选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塞进投票箱，“既然大家这么信任我，我就是豁出命，也要陪着你们，把村子建设好!”

会场没有掌声，大家低下头，泪雨纷纷，百感交集。

“永翠，我给你说个事。”回到家，伍先忠刚挑了个话头儿，妻子袁永翠就反问他，“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吗？你咋不要命了呢？”

这一问，伍先忠竟无言以对。

昏黄的灯下，伍先忠边端起杯子服药，边回想起出院时医生的叮嘱，“不要劳累，饮食要规律，定期来复查……”

良久，伍先忠才开口，“能为村里办点儿事，就是命丢了，也值！”

打那天起，伍先忠开始与时间赛跑。只因他在入党时庄严地举起右手向党旗宣誓，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

五

伍先忠家，是典型的慈父严母。

伍鑫记得，父亲性格柔和，习惯少说多做。“品行比成绩更重要”，伍先忠这样教导两个儿子。

“小时候，家里很穷。我爸活在信仰里，我们活在我爸的口碑里！”在伍鑫的记忆里，家里是父亲的另一个办公室，群众来办事，他总是不厌其烦，和风细雨。

长期的耳濡目染，在儿子的心中种下了一粒正直善良的“种子”。就像伍先忠当初敬仰的赵词银一样，个头一米七五的父亲，除了身材魁梧，还有一心为公、一心为民的高风亮节，成为孩子们身旁的德育老师。

“长大后，一定要做父亲这样的人。”怀揣着这样朴实的想法，伍鑫在18岁那年终于迈出了第一步。高中毕业前夕，举起右手向党旗宣誓的那一刻，伍鑫突然感觉和父亲靠得更近了。二儿子伍军也紧跟在哥哥的之后，在23岁那年加入党组织，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人民公仆。

“实际上，父亲是我没有写在纸上的入党介绍人。”伍鑫道出心里话。

入党后的第14个年头，2021年4月，伍先忠多次打电话，以“我和你妈想你了”为由，让在西安工作的大儿子伍鑫得空回家一趟。

回家后吃完午饭，伍先忠提议，一起到村外转转。在一处树荫下，父子俩席地而坐。

知父莫如子，伍鑫心里明白，父亲一定有事要和自己说。

还没等伍鑫张口，伍先忠扭过头问，“这几年，村子发展的还行吧？”

伍鑫接过话，“那还用说，和小时候相比，可以说是巨变啊！”

伍先忠长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啊，眼下村里需要有能力，能吃苦的年轻人，好多事情还得再推一把。”

伍鑫瞬间反应了过来，“爸，你是不是想让我回来？”

“嗯，有那个想法，就是想征求下你的意见。”伍先忠满眼温和。

“爸，我听你的！”伍鑫回答得斩钉截铁。

“既为组织尽忠，也为父母尽孝！”伍鑫明白，父亲之所以让自己回来，一定有他的道理。他深知，这不仅是父子俩的交心，也是两个党员之间的一次任务交接。

很快，伍鑫出现在村里，出现在伍先忠的身旁。

在父亲的指点下，村里的魔芋和黄金茶两大特色产业朝着深加工方向发展，且慢慢站稳了市场。

看到伍鑫放着每月1万多元的工资不干，回家创业，大家先是想不通，后来想通了：这都是为了村上长远发展着想啊！受此触动，一些父母纷纷动员子女回村发展，两年来，30多位年轻人从外地回乡创业。

欣慰的是，今年建党节前夕，随着沈艳兵、汤守清两名预备党员转正，全村党员人数从30多年前的10多名，发展到整整100名。这其中，很多党员的入党介绍人都是伍先忠。

六

今年80岁的王学翠，是村上的五保老人。几年前，老伴去世后一直独居。镇村干部多次动员她到敬老院去养老，清静惯了，加之心脏有毛病，她就是不愿意离开老家。

年岁大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从2012年起，伍先忠三天两头去照看。

2019年冬天的一个深夜，伍先忠刚开完会路过王学翠家，发现屋里的灯还亮着。伍先忠一脚刹车，进屋后发现老人正倒在地上，挣扎着。一摸老人额头滚烫，伍先忠二话不说，把老人背上车，赶忙送往医院。

挂上液体，渐渐退烧。天亮时，望着趴在床沿上陪护的伍先忠，老人嗫嚅着发干的嘴唇叫喊，“先忠啊，先忠！”伍先忠凑上前去，拉着老人枯瘦的手，“我今年80岁了，无儿无女，你4岁就离开了娘，我能叫你一声先忠儿吗？”

伍先忠拉住老人的手，脱口而出，“我现在就喊你—娘！”

“如果莫得先忠娃，我活不到现在，拖累啊……”王学翠责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站在一旁的伍先忠接过话，“养好体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些年，送她去医院过百次了，但凡老人身体不舒服，第一个知道的一定是伍先忠。”驻村第一书记陈楠动情地说。

谁把人民放在心中，人民就把他举过头顶。伍先忠自从做手术后，就吃不了硬东西。遇到饭点，乡亲们总是把饭菜煮得烂熟才端上桌，“伍书记一辈子没有服软，唯有在吃食面前。”

术后六年，夫妻俩身体恢复良好。医生说，他们创造了奇迹。伍先忠却说说，“哪来的奇迹哦，我的命是乡亲们拽回来的，和他们在一起，心里踏实，也舒坦，往后再苦再难我都要坚持下去。”

2021年2月25日，伍先忠作为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走进人民大会堂，接受党中央、国务院的表彰。披上绶带，戴上红花，这个一向宠辱不惊的汉子，在会场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走出会场，想到千里之外的蒋家关村，顿时归心似箭，他要尽快赶回去，和乡亲们一起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和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