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被石头感动到热泪盈眶,这次,我真被它们征服了!
砌起前山寨的石头,其实都是巴山大地普普通通的黑火石,但当它们在高高的山脊上砌成了坚不可摧的石寨,便凝成了坚韧不拔的精神,升华了战无不胜的灵魂。由此,该寨从明朝到民国,久经战事而百战百胜,于是更名为“全胜寨”。
或许正因为如此,当听到巴山民歌中的一句“登上全胜寨,人生不言败”,我便带上“何以全胜”的疑问,匆匆来到岚皋县的民主镇,登上枣树村这座石墙连接三座山头的庞大山寨,去探其“全胜秘籍”。
古时的巴山老林,是兵匪出没之地,为了躲匪御兵,便诞生了山寨。位于川陕鄂三省边防的岚皋县,因而成为多寨之县,官府记载的山寨多达150座,最著名的有全胜寨、天元寨、穆王寨,而全胜寨因“长胜将军”的美名久负盛名。
我经枣树村那十六个拐弯、形似银蛇起舞般的盘山公路蜿蜒盘旋而来,自山垭的实木栈道平缓西行,便减了登山之苦,穿过一公里多桦栎树、青冈木密布的森林,就直直到了寨梁。
沿着山脊而直上山顶的头道寨梁,是山寨防务区的头道围墙,功能突出,地势显要。那从山腰直入云霄的石质山脊,往下看是凹形的石壁,无法见其身,没能见其底;向上看笔直如刀削斧砍,那些黑火石中突出来的白花花的立茬,如一丛利剑在秋阳之下泛出寒光,看得人毛骨悚然。然而,我们的先人却在这样的山脊上开出了石梯,砌出了石墙,做成了网格化、明暗相套的防御工事。
我想,那时的他们,虽然要面对兵匪骚扰,面临千难万险,但绝不急功近利,而是沉下心来,凝神静气地在此仔仔细细地工作,认认真真地劳动。
你看他们开采石头的样子:砍来木头,辟来竹篾,扎成结结实实的木梯,把人送上山脊;割下藤条,捆在腰上,系在树上,持锄除去石上的土屑、杂草、树木、石皮;吊身石岩,凿下石窝,栽下木桩,搭建梯子;先用钢凿顺着石纹石缝凿断横面,再把铁纤钉入石茬顺竖撬开;当一块块石头开凿出来,便用斧子修成或方或长的石块、或大或小的石条。如此开采石头,既有了砌石坎子的材料,也辟出了砌坎子的基础。
你看他们砌石砍的样子:腰绑系于木桩上的绳子,手持前可砍、后可砸、背可敲击的斧子,裤带上拐着破石头的小钢钻;先把取石时破下的这石茬子凿成台阶,再把台阶做成一米见方的阶梯状基础;先用石块磊出平台,再用石条压了缝子,一台一台,砌成错落有致的坎子;而石坎的顶面,则非台阶,而是一道平平顺顺的龙虎脊,近观如是向上猛冲的爬山虎,远看则是直扑而来的下山龙。这种错落有致的砌坎工艺,于下一阶是为压紧做实,于上一阶是为环环相扣,于工事而言便是风吹不倒、雨冲不垮、人拆不掉的坚固耐用!
这些辛劳的人们,在山下是农民,上山来是工匠。为了抵御兵匪、护卫生命财产,他们在山顶或山梁的平地上,搭个草棚便是住房,立石支锅便可生活;清早出来,肩上挎的包袱装着干粮,腰里系的木盒灌着茶水,裤带上拐着旱烟袋和烟包子,手上自然拿着各自的工具。在劳动的间隙,当吃当喝时,就站在岩石上解决;抽一袋旱烟,啍一曲山歌,便是精神放松。夏天,他们最怕己晒离皮的头顶、脊背被热汗一下一下地辣着;冬天,他们最怕炸裂的手指、手背和指甲缝被一次一次地震裂。野兽扑来,不怕,系着绳子的身子一腾就蹦到了一丈开外的石皮上,扑空而亡的豺狼却成了他们的下酒菜;毒蛇窜来,不怕,一斧砍了头,绑在木桩上剥了皮,正好做个二胡解闷。他们怕的是风雨,因为风伤人、雨阻工,还会让人吃不成、睡不成,那才影响工程进度呀!于是,风雨成了山上的忌讳,他们只许说“摇”不许说风,只能说“下”不能说雨。当然,最恨的是雪,当冰雪封山,他们只好下山,等待来年开春化雪了才能上山开工。
他们不畏艰苦,唯恐做工不精。他们的精工、巧手、实心,充分体现在这个巨型防御工事的每个微小细节上。他们把山寨的外墙,选择在山梁上那陡如刀背的脊梁上,所砌的围墙内外有别。外边剃光石皮,形成两三丈高光溜溜的石棱,而石梭外的上十丈内草木皆无。无论小草、大树都被挖尽,根都被他们晾干焚烧了,砍伐的草木被搬进寨内派了建材、柴禾之类用途,光秃秃的坡地上连个兔子都不得藏身,而丢在其间的碗渣、铁刺则让任何野兽都无法行走。留在围墙上的垛子、射孔,更是内外有别的。你看这射孔,里边大过人头,外头只有枪眼小,平时还用石条塞着,寨外之人根本看不见;你看这垛口,外边只见斗大的豁口,里边却可架上木撑子丢起石头往外扔,那些面向山下的垛子还有灵活的豁口可以临时取下堵口石板,利于滚木礌石倾泻而下,砸滚企图攀岩而上的敌人。所有面向山下的围墙,既选址于悬崖峭壁的边沿,又用锐利的钢纤、沉重的铁锤打掉了崖边的乱石,形成岩屋形状,连松鼠都爬不上来。
如此坚固的外围石墙,连接了相距各达千米的三个山头,包围了每座山峰的东西南北四方坡面,在这高入云端的山巅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石网。从正面看,那是三大盘龙相会于此,在仰天高歌,在聚首议事;从背面看,那是三把利斧伸向苍穹,在祭拜日月,在昂首宣誓。在外墙之内,每座山的每道梁脊均有纵向石墙,每道台阶上均砌有横墙,如此纵横交错、工事密布,只为多层御敌,有效护卫寨中民众。
在山寨的防御工事之外,还有配套的防御系统。凡寨顶可观的周边山头,均有瞭望哨、消息树之类设施,一有敌情便有烟雾、旗语、鸽飞、鸟鸣等报警系统启动。凡道路相连的山垭、河沟、林间小道,均有陷阱、暗器,兼具防御、报警功能。接近山寨的林间,到处都用狩猎下套的方式设了机关,一旦碰上,不是被勒死,就是被撕解,均无生还可能。三处水源的周边,更是机关丛生,连飞鸟都休想潜入。
寨内的房子,依着三座山头的朝向开门,分别服务于几座山下不同方向的民众。当有兵匪来犯,民众见了信号就弃家上山,入了各自的房屋。然后,寨门一闭,道路一封,各类暗器与猎套一设,他人别想入寨。而寨中房屋,凡是台地上、背阴处、巨石下、陡岩边等相对安全、平缓处的,多为民众的避难所;寨墙边、寨顶上的,均为寨丁的居住。这些寨丁,少数为长年护寨的兵丁,由山下民众按田亩、人口提供给养;多数为农人,平时务农,战时为兵。三个寨顶、两个山垭,都有练兵场,每日晨昏,他们练瞄准、刺杀和投石、格斗,喊杀之声震荡四山。两个山垭的练兵场边,分设枪炮厂,制造土枪土炮,保管从汉江下游运回的洋枪洋炮。他们研制的土炮,射程可达二百多米,射出的弹丸里所装的铁砂能二次爆炸,具有极强的杀伤力,其威力被称为“巴山之最”。
寨上的房屋,多为石墙石瓦,结实耐用,冬暖夏凉。其特殊功能还在于:防风、防雨、防火、防枪弹,适应山上的自然变化和战事要求,利于所保管的粮食、物品防潮、防腐、防虫害。但在主寨二道台阶所处的平埫上,却有一排十多间的房子在石墙、石瓦之内加了木板,这些松木板子过了油漆,既防腐,又亮净,且很清香。问其用途,说是为防风雨,亦为隔音。观其型制,见是学校。这些校舍,门都朝阳,设在围墙之内,既通风透光,又隐蔽安全,保障学生们安心上课。他们的桌子、凳子都是木头的,黑板却是石板,于因陋就简中显示出了建校者的刻意而为。走在双层围墙护卫的石头校园里,我的心中不禁由生出一缕暖阳:从明清到民国,巴山老林的众多石寨不知因兵荒马乱、土匪骚扰死伤了多少无辜的儿童,而这里的孩子却能静心读书,安心学习,实为一大人间奇迹!
由此我便读懂:岚皋县这座史上有名的“前山寨”,之所以能历经明末、清初、民国的战乱历史而立于不败之地,并因成立“陕南人民自卫救国团”而抗击了兵匪数十次袭击,成为名扬大巴山的“全胜寨”,胜在其静心而为的工匠精神,胜在其坚韧不拔的战斗精神,胜在其护卫百姓的为民情怀。
正因为如此,它才以其精湛的建筑工艺而成为巴山地区的山寨之王,以其独具魅力的文史价值而成为游人心目中的一方胜景!(作者/李焕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