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豆的梦

发布时间:2023-10-13 11:46来源:岚皋县文联

按说,杨小豆已经搬进城十多年了,但是,他每次做梦,都还是在老家,他梦见自己飞啊飞啊,硬是朝那山坡上的几间土墙房,不,先是土墙房周围、上面、他在那儿干过多年活的庄稼地飞去。他清晰地记得,每每看到这里,飞到这里,他的心都是无比安全的、安静的、欢欣的、幸福的。他看到了那一大片、好像青乎乎的玉米林,他来到了它们中间,那些清幽修长中间带白筋的玉米叶子在轻风吹动下向他脸颊拂来,粗壮的玉米棒子就斜插在茎杆叶中间,杪上吐出红红的又掺杂白白的穗子。一只知鸟落在穗子上,嘶哑地叫。玉米林地下躺着南瓜,有圆圆的青南瓜,还有像葫芦形的青中夹白的花南瓜。他欣喜极了,用手去摘南瓜,又去掰玉米,可是在这一刻,就醒了,他揉揉眼睛,确定自己住在城里的新房子里,可他还是不相信,接着使劲眯起眼睛,想把觉给睡回去,继续去摘南瓜,掰玉米。

可美好的梦当天总是回不去的。他很遗憾、很留恋地起了床。这是席梦思床,跟过去老家草铺相比,简直是太富丽堂皇了。看吧,其它也是一样,沙发、电视、马桶、吊灯……屋里哪一样物件儿是老家的呢?没有一样。他爱惜这些吗?爱惜!可他还是想啊,想回到老家,想回到从前那样,哪怕时不时住住城里这新房子,可是根儿魂儿却不想在这儿。

杨小豆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他出生的地方按户口本上的记录是山南县丰高镇大庄村一组,这是比陕南诸多县还靠南的一个村子。村子里就几十户人家,400多人口,3个村民小组。杨小豆懂事那会儿,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了,家家户户基本能吃上饱饭。

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子和地方呢?这是典型的“两山夹一川”地形。“两山”褶褶皱皱又连连绵绵、“青青幽幽”又“陡陡峭峭”矗立在“川”岸。“川”呢,是一条清澈的河流,从层层叠叠相对出的青山深处弯弯曲曲走来。一条公路顺河而行,人户就分散在公路旁——更多则是分散在两岸山坡上比掌纹还密的羊肠小道间——那些石瓦土墙房。

杨小豆家也住在山坡上,只不过距离河和公路比较近,直线下坡距离约200米,走小路的路程则需要在这个基础上乘以2。杨小豆家的院子是个“拐子尺”形状,像后转身再躺下的“7”,只是那一竖是笔直的,不像“7”那样斜。石瓦土墙房最大的好处是通风、冬暖夏凉,而最大的不足,就是怕下暴雨、刮大风。风一刮,瓦一动,就开始漏雨。有很多次,杨小豆和他的家人半夜里被漏雨滴湿了脸而惊醒,立马起床,找来锅碗瓢盆接雨。

土墙房一般都比较矮小,杨小豆也就一米七的个儿,进出几乎都能碰着阁楼楼底。阁楼实际上就几根锯头锯尾削皮的树木在筑墙到一定高度时按照比较匀称的距离压上去的,上面铺排着竹柈或是钉着木板。阁楼上通常是用来堆粮食,尤其是干玉米棒子的。一些农闲时不用的家具包括背篓、挎篮、锄头等也收到这里,其目的就是让家里“像个样”。

家里怎么个“像个样”呢?当然,有板凳,有桌子,有椅子,有烧木柴的火塘或是烧石炭的地炉子。杨小豆的父母很是爱干净,虽然都是些土墙面、土地面、最原始的家具,但是每天早晨一大早,都要起来把它们打扫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

除了这些,堂屋里就剩下一口木柜。那是一口卧式立方体柜子,足足有一人多高,两臂伸展两尺长,三尺厚,里面隔断成两部分,一部分装玉米,一部分装稻谷。进到厨房,最显眼的是一弯土灶。上面安了黑魆魆三口锅。靠边是小锅,是炒菜用的;中间是中锅,是煮饭用的;靠墙体则是大锅,是用来煮猪食或杀年猪烧水或是办喜会时才启用的。

杨小豆最喜欢夏天以后。因为那时候,土豆出来了,油菜结籽了,小麦丰收了,接着玉米、红薯、稻谷、芝麻成熟了,不仅阁楼上、木柜里“仓廪实”,而且能让杨小豆和他的家人肚子里油水足。可这都没有三口大锅同时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那样让人高兴——杀猪。每到这个时候,杨小豆都是往灶膛里添得干木头柈子,熊熊的火焰争先恐后立体式不停地舔舐着锅底,以至于一些被挤出灶门,撩拨着上端扭在阁楼木上的铁钩上的铁罐。

灶后面便是清凉凉的自来水。虽说不要钱,是自己从山沟里用水管接来的,但主人还是把水龙头拧到只“滴滴答答”的样子,下面是一口木缸,木缸里放着一把木瓢,聪明的主人能很熟练地掌握到一个时期用水量,能准确地调整水龙头开关大小,让“滴滴答答”的速度与用水量刚好匹配,让水既够用,又不担心溢出,这简直是各家各户的绝活。

肉熟了,杨小豆的母亲通常会朝烧火的杨小豆说,“小豆,你尝尝肉熟了没有。”于是,揭开木头锅盖,拿起一双筷子,朝着四周沸腾着肉汤的焦黄的肉皮只轻轻一戳,便将肉衔了起来,放在砧板上,用铁匠打的木头把儿的刀开始切那肥中带瘦的五花肉来。说是尝,其实却切了小半碗肉。杨小豆的母亲再一手拿着装有切肉的碗,一手抓起一把还是木头把儿的铁锅铲,从锅里舀起一锅铲汤倒进碗里,再加点葱、花椒和盐,用筷子拌匀了给杨小豆。“吃吧,吃了出去捡点柴禾!”母亲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杨小豆假装问道:“熟了没有?”杨小豆笑了,可是每次他笑着笑着吃着吃着就想哭,身上也似乎有了扛山的力气。

捡柴禾是后话,就跟母亲问肉熟了没有一样,杨小豆从来不回答。猪杀完,肉腌进了盆里,大家酒足饭饱走了以后,杨小豆喝了一搪瓷杯茶,就进了自己的睡房。

这是一口木头做的架子床,四端四个脚撑起长六尺、宽三尺、深一尺的口字型方框,框里填的是稻草,稻草上面是铺盖。不知道为什么,杨小豆还没走到床沿两个眼皮已经打架了,等一躺下,就感觉心里脑里甜丝丝的,在知鸟嘶哑嘶哑声中很快就睡着了。

杨小豆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挣了好多好多钱,住进了电影里播放的上海才有的那种高楼大厦,开上了四个轮子的小轿车,母亲再也没有穿打补丁的衣服……

正月初三、四里一过,杨小豆的家里又开始忙活了。先是种土豆。杨小豆的父亲手握“板锄”顺着山坡从上往下挖“窝子”,杨小豆的母亲则一个肩膀挎一篮子用大粪拌匀了的火粪,一个肩膀挎一篾篓从中切成两半儿的土豆块,再双手开弓,先丢土豆块到“窝子”里,再丢一把火粪把土豆块盖住,动作是那样的娴熟。话虽这样说,但实际上,乍一看,基本上看不出谁在前谁在后,几乎就是一齐出手,前后时差也就在那零点几几秒之间。杨小豆和哥哥呢,则一个负责给母亲篮里输送火粪,一个负责给母亲篓里输送土豆块。姐姐则负责用薅锄掏沟,将掏起来的泥土盖在火粪面上,同时捣平那些没盖住的棱角也就是起垄。

每每这个时候,也是杨小豆父母开始给三兄妹开家庭动员会议的时候,时间就在干活期间和中途休息时,地点自然就在地里。父母的话说得都很中肯,也都是些大实话:家里地薄,都是些“石片土”,石片一半,土一半,虽然年年捡啊捡啊,大石片都被砌成坎子,将坡地变成了梯田,但小石片说啥也无法捡干净,无时无刻不与泥掺和在一起。土深不过一䦆头,挖地得小心,倘若用力过猛,一䦆头下去就碰上了大地石脊,直震得双手滚烫发麻,火星逆着䦆头齿从地缝里往外直喷,青烟直冒,䦆头把儿八九不离十也就断了。

地瘦,长出的粮食也不大。人家好地能有小碗口大至少也是拳头大的土豆,可杨小豆家呢,每每挖出的土豆就鸡蛋大小,甚至很多就鹌鹑蛋大,甚至指头蛋大。玉米棒子呢,大的才一拃长,小的就鸡头大小,还不满尖,零零星星几十颗分布在周身。麦子穗短粒少。唯一好地是水田,可是太少了,面积只有七分,不过这已经是全家的骄傲了。

杨小豆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小豆,小豆,小小的粮食,小小的豆。

可全家的生活经济来源主要就在这地里啊。杨小豆三兄妹上学要钱,农、林两税每年要一千多元,一家五口还要吃,还要交两三百斤公粮,还要穿的盖的……要想养活一家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广种,这样才能弥补薄收带来的不足,杨小豆家把所有耕地都种上了,还开了三、四亩荒地,甚至林子里也不放过,开辟出小块地种上杂粮什么的,一共加起来快20亩地,每年还要养“两三张”蚕,喂两三头猪,十几只鸡,日子才过下去。

杨小豆的父母讲这些话的意思就一个:三兄妹在学校要好好学习,交的学杂费、课本费、作业本费包括买一支铅笔的费用都来之不易。放学后要抓紧时间帮父母干家务,比如打猪草,拾柴禾等,寒暑假和周末要出工锄草和抢种抢收,一句话,要发愤图强。说完这些,杨小豆的父母每次都还要描绘出一幅蓝图:“六一”儿童节前,尽量给每人买一件白衬衣、蓝裤子、网球鞋,过年买一套新衣服,做一双新棉鞋,家里杀一头大肥猪过年。

这样一说,兄妹三人还真听起话来,一家人在只争朝夕地过活着。

土豆种了种玉米,接着给玉米锄草,给土豆锄草。接着茶树露出新绿,桑树舒展开嫩叶。采茶开始了,顺便放一两片在嘴里嚼着,顺便把地边林边那青枝绿叶间上部绿茵茵、下部黄黄的金银花也摘点回家晒干拿到集市上去卖。布谷鸟在叫,蝉开始嘶鸣,蝈蝈在叫,蛐蛐在叫。鸟儿从一个树丛噗嗤一下飞到那个树丛。谁家的狗汪汪直吠,声音放大和回响在整个山谷。公鸡的喔喔声,几乎就是在给农人准点报时。谁家的猫直接钻到你手边来了,很献媚地眯着眼睛叫一声,在睁大圆圆的眼睛看你,你要是说一声“猫儿,咪,来!”他就凑到你跟前,歪着脑袋让你摸它的头,抬起毛绒绒的脚掌跟你的手指逗着玩。

麦子黄了,春蚕也要上架,得一边抢收麦子,一边养蚕。背着一大捆麦子在山坡上往回小跑,杨小豆后来才知道有个成语叫“如芒在背”,但他理解的如芒在背是麦芒和里面的粉末以及汗水刺痛和刺痒他脖子的那种难受,太阳也晒得他睁不开眼睛。

在这些众多的农活中,杨小豆和哥哥干得最多的就是挖土豆。那是暑假,白花花的太阳照得眼前一片白,那些远远近近、山山岭岭上的树木啊、玉米啊,都被晒得有些泛白。贫瘠的土地最怕晒,杨小豆家的玉米叶开始卷筒,玉米间套种的土豆叶已开始发黄,再不挖就烂在地里了。哥哥挖,杨小豆捡,往背篓里装,好不容易挖够一背篓。

在玉米林里挖土豆,暑热难忍,蚂蚁顺着脚背往上爬,不多久兄弟俩就筋疲力尽。这时,他们会来到山梁上一棵大树下,躺在草地上,吹着风,别提多惬意。可每每这个时候,杨小豆的眼睛总不争气,很快就睡着了,这次,他梦见自己跳出了农门……等他睡醒,才发现哥哥已经挖了半背篓洋芋了,哥哥心疼他,没有叫醒他……他还是那动作,张开五指放眼皮上,“量”山的长短,笑着自言自语道:“不长不长,那山就三拃!”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村子里有很多人都外出务工了。去的地方无非两个,一个是工厂,一个是矿山。去工厂的大多分布在以昆山为主的江浙一带,去矿山的大多在河北、河南、山西。两者相比之下,去矿山的占了绝大多数,几乎是9:1。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矿山工资高。到了这个时间段,能打多少粮食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有钱。显然,相比外出务工,种庄稼、养猪等“除了锅巴没有饭”的收入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杨小豆兄妹也开始成家立业。姐姐嫁了人,哥哥撑起这个家,下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矿,但不许弟弟下矿,怕有危险,因此杨小豆就进了江苏昆山一家电子厂。

家里的地呢?就只有杨小豆的父母种。20多亩地实在种不过来,不得不逐渐撂荒一些位置偏远、最为陡峭和贫瘠的地。实际上,也就在这个时候,村里和周边出现了一些“怪事”,这些事儿实在让地没法种下去:由于缺钱,很多木材被伐卖钱;由于缺粮,很多山林被开垦种地,这就导致水土流失非常严重,有时一场雨一下,整个一面山的庄稼都成了滚滚而下泥石流的牺牲品,猪、羊、牛、房甚至人都不乏被卷进黄泥汤一样的洪水中。与此同时,老鼠成群,蛇没了踪影,狗怒吼着冲进了河,猫少的可怜,燕子也不大来了……

这一切的现象,杨小豆后来才知道,叫破坏了生态平衡——需要树啊!

好在党和国家英明,这时出台了退耕还林政策。杨小豆家的那些陡坡地也被退耕了一半左右。杨小豆的父亲最爱栽树了。他精心挑选了杉树苗,一株一株地栽下去,硬是足足栽了三个冬,才把十来亩地栽完。十年树木,到2010年,便成了一片粗壮的树林。

接着,最让杨小豆和亿万农民高兴的事来了——有着几千年历史的“皇粮国税”正式取消,种粮还倒给补贴,农民有了医保,有了养老金,义务教育不再收费,一条水泥路从大公路来到杨小豆家并连到更远的新风村……老天,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这个时期,杨小豆和哥哥分别在厂里和矿上打拼出了模样,成了小老板,不仅还清了家里欠的债,并且还有了积蓄,分别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把父母接到了城里居住。就这样,10多年过去了,杨小豆家的地都给了邻居种,邻居种不了的就慢慢撂荒了。

可是这10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啊!父母每天念叨着老家的人、老家的事、老家的房子、还有老家的家什、林和地。杨小豆自己呢,每次做梦也都还是老家的一切。杨小豆的生活方式也彻底改变,在迎来送往、吃喝中啤酒肚也起来了,血压、尿酸也高了。“原来农村有农村的病,城市有城市的病,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来了。”杨小豆想,“就拿土豆来说,城里超市里的土豆比碗都大,可是怎么吃就是吃不出老家那小土豆的味儿。还有睡觉,那么舒服的席梦思床,可就是没有曾经的稻草铺睡得香,甚至,还经常睡不着。”

是啊,怎么办呢,他多次梦到老家青乎乎的玉米,还有青乎乎的玉米下青乎乎的南瓜。“这是根儿魂儿要让我回去呢!”杨小豆自言自语思量道。突然,他眼前一亮,自己在江苏打工时不是认识一个朋友带自己到他家所在的雁荡山走了一遭,参观过他的铁皮石斛吗?当时他就说,铁皮石斛最好浮生在杉树上,父亲种的那片杉树是否适合呢?

说动就动,他立即给朋友打个电话,把情况一介绍,对方第二天便乘坐飞机到了杨小豆所在市,杨小豆开车不到半小时走县城到市上的高速接到朋友来到老家。朋友一番考察下来傻眼了:这里不仅水绿山青,生态环境极佳,平均每立方厘米负氧离子达到3000个,而且土壤富硒!在这片杉树林浮生的铁皮石斛的品质和价值远在雁荡山之上!

朋友当即决定与合伙人先投资1000万元,在这片杉树林建起铁皮石斛种植基地。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年这些杉树上便长满了青嫩嫩的铁皮石斛,茎叶顶着的黄灿灿的花环,随后二期项目——包括20多座小木屋的康养度假项目开始在这片杉树林里建起。杨小豆呢,在政府补助下带领30余户乡亲把土坯房改造成民宿,又开始把一些撂荒地开垦出来种玉米、土豆、蔬菜……不过这次,他们都是为接待游客用的,价格比过去高多了。

不久,山南县通了高铁,丰高镇通了高速,大庄村成了3A级景区,杨小豆差不多每天都要回一趟老家。一回到老家,他就换了衣服去地里干至少两小时的活,去杉树林走一圈,一年下来,杨小豆的啤酒肚没了,身体各项指标正常了,睡觉也香了。

杨小豆又做梦了,不过这次他做的梦却很近:山南县变成了一个村,丰高镇成了一个组,大庄村那么多乡亲成了一户,大家过着那么接地气又现代化的生活!(作者/陈延安